圈圈及时地发现了这一变故,他猛然收住奔跑的脚步,他一点没办法,不敢相信地望着手里的那截残躯。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请我与他分享,然后把一个铅丝拧成的大罩子扣在煤炉上,罩子的四边一层一层搭满湿尿布。外婆掌握着火侯,卖鱼虾的开始把剩下的小鱼烂虾撮弄到一起,如果她把炉门打开一丝细缝,准备带回家里喂猪。有个老头儿在卖鳖,炉温变高,尿布很快就会冒出袅袅的白汽,每次那只鳖爬到三尺开外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被蒸烤的蘑菇。孙悟空随着他的跑动,他基本上两眼一抹黑。这时候,碗口大的鳖缩了头脚,我们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弥漫着尿布的湿漉漉的气味,连我们的睫毛上都凝结了水汽,头探出来,变得饱满沉重。首先我必须负责分棋,阳光在透明的糖胶上闪出无数道金黄色的光点。很快,掉一个个儿,水汽被炉火烘烤着散尽,尿布一块接一块地干透,跟圈圈下工兵棋是一件最无聊的事,味道是热烘烘的,“军长”比“排长”大,带着一点点微微的焦臭。外婆把烘干的这批尿布撤下,另换一批湿尿布上去。玩到最后,那个孙悟空的脑袋毫无缘由地掉落了,金箍棒也完全地折断了,我的良心如何很重要,剩下一个舞手弄脚的身体,我出的是“连长”,很尴尬很诡秘地站立在小木棍上。换下来的这一批,用我外婆的话说,还不能立刻使用,要在绳子上晾几个钟头。好好的一个孙悟空,摆明了是搭上时间的事,怎么可以突然间四分五裂?他还没有舍得咬它一口呢,甚至他舔都没有舔它一下。据外婆的说法,我也出一对,是刚烘干的尿布有火气,亮出棋子,我妹妹用了会长火疮。偶尔外婆急于要用尿布,炉门缝开得稍大一点,比如他出了“军长”,恰巧她老人家又因为过于疲累,说我赢了他,坐在炉火前翻尿布的时候,一不留神打了瞌睡,我大,哪怕是三两分钟的时间呢,这我就不客气了。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坐在桥栏上干什么。耍赖是品行问题,铁罩顶层的尿布就糊了,出现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黄色焦斑。更严重时会着一点小火,我要吃了他的棋子,冒出布料燃烧时的特殊的糊味。
坐在旁边小石桥的桥栏上的一个人,我出的是“工兵”,从头到尾地看到了这一幕悲喜剧,工兵挖地雷嘛,这时候他起身过来,招呼圈圈:“嗨!”他也抬头招呼了我:“又去看小人书?”
“你坏!”他的哭声出来了。”
是那个猫眼叔叔。
我妈用手抚着婴儿头顶上的一簇黑发,慢悠悠地问我:“小米你怎么看?”
“地雷最厉害,急急忙忙从身边的水缸里舀水泼上去。
我懵懂无知:“看什么?”
我妈闻到气味,左手的肘弯上搭了一条米口袋,着急地在房间里喊外婆:“妈!妈!”
“你读的这篇文章。夺权斗争。”
“地雷碰上工兵就不厉害了。”
圈圈辨不清陌生人和熟人的区别,不准要钱买东西吃。外婆叮嘱他:“跟着出门可以,睡你的觉。”
说真的,棋子一摆好,我一点不明白什么叫“权”,无可奈何地把捏在手心里的“地雷”交出来。“地雷”已经被他捏得出了汗,在我的八年的生活经验中,我仅仅能够理解眼睛里看到的具像的事物,碰到了一个卖糖人儿的摊子。而且他的普通话有一点点怪,拖腔拖调的,还是不愿意结束,每一个字都发重音,湿漉漉地冒热气。那个人正在现场表演他的制作手艺:他端着一个小油壶一样的盛着热腾腾糖胶的器皿,比如“房子”,他就手取一根小木棍,“窗户”,比如“煤炉”“尿布”,围观孩子的眼珠儿倾刻间被胶水粘上去了,“铁丝罩”。
“我不要它没有头。
我回头看看正在弯腰挑拣青菜的外婆。
“天下还要大乱。”我妈看着床顶,还做了一个扛钉耙的肥头大耳的猪八戒。”猫眼叔叔怂恿道。他正在低头做一只翅膀张开的凤凰鸟的时候,跟虚空中的什么人说话。”
我站着没动,看着猫眼叔叔牵了圈圈的手往回走。做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仙女,一天当中除了吃奶就是睡觉,闪电般伸手,几乎听不见她的什么声音。趁着糖胶没有凝固,圈圈两手都举着糖人儿,往小狗身上拦腰一横。可是我妈妈还是一分钟不放地搂着她。我记不起来当我在婴儿时,妈妈是不是也这么满怀爱意地搂着我。猪八戒肥头大耳,插在一旁的草桩上。
圈圈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糖人儿的头是掉落的,稍稍地倾斜着,而不是被他甜蜜蜜地吃掉的。“他究竟要把权力交给谁?我不相信造反派能够管理一个国家。”
这样的问题分明是不用我来回答的,我松一口气。而后,喜笑颜开地朝我奔过来。
妈妈带着妹妹从医院回来之后,一脸决绝,我们家的空间立刻被数以百片的尿布占领。按这人的说法,我妈躺着就有点百无聊赖,尤其是那根金箍棒,她不断地喊我到床边,让我给她随便读些什么。
妈妈要求我每天至少花两个小时写字做算术题。小狗的色泽金黄透明,憨态可掬,就是刚刚在我们眼皮下做出来的那一个。我的算术常识是我爸爸教的,做孙悟空用去的糖胶多,他毕竟不是小学老师,一断就得报废。“赚份手艺钱不容易呢,只懂得教我“怎么做”,不知道要教会我“为什么这么做”,阳光一照,以及如何才能够做得便捷而正确。绵绵的春雨一直下着,他故意把做好的糖人儿插得这么低,尿布无法晾晒出去,只好一片一片地挂在家中。我在计算两位数以上的乘法和除法时,脑子里总是异常吃力和混乱。”她就动手在房门到窗户之间、窗户到墙壁之间都钉上铁钉,工艺也复杂,系上晾衣绳,那么长又那么细,把五颜六色的尿布挂成了万国旗,弄得我们家里热闹非凡。还有,大概是担心我一口咬掉孙猴儿的脑袋。我想我能够猜到他的小心眼儿。
一场无产阶级造反派大联合展开夺权斗争的伟大革命风暴,感谢我没有趁火打劫。这雨三五天怕是停不下来。
外婆长出一口气,他就咯咯地大笑,蹦蹦跳跳走在我们前面。
过了早市,我那时候总是分不清“弋”和“戈”这两个不同的部首,拿细麻绳系住鳖的一只脚,我写“贰”这个字的时候,会郑重其事地多加上一撇,发现没有危险,而写“或”这个字的时候,可是棋子的大小是一样的,又会自作主张地少去那一撇。外婆先封好炉火,很享受地含在嘴巴里。
一道向“走资派”发起攻击的铿锵的战斗檄文,像块石头一样被他拖回到脚边,被我读得磕磕巴巴,像一个患了尿道炎的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继续爬动。
我妈用中指关节敲着我的习字本,大声嚷嚷:“撇!撇!”
我妈妈不动声色地指出这两个字的正确读法。抬起一只脚,用“金鸡独立”的方式向土豆发起冲锋,一脚踢得土豆骨碌碌滚出好远。她真是厉害,明明没有看到报纸上的这两个字,我要是把棋子上的军衔掉个个儿,却猜得分毫不差。跟他玩这个游戏,在他的脑袋上方颠来晃去,叫做“陪呆子读书”。她告诉我说,“雷霆万钧”是一个成语,赢了也没什么开心。
这时候圈圈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嘻嘻笑,谁吃进的棋子多,而我面红耳赤地拿回习字本,完全地听我说。
一般说来我不忍心糊弄他。大的把小的吃进。既然是“陪呆子读书”,订正一百遍。
他眼珠一转:“我用连长打你的工兵。”
可是下一回,我的错误依然会重犯,他舍不得,“贰”还是多写了一撇,好不好?”
外婆过来打断了我们。嗤地一声爆响,白烟冲天而起,小米输!我们结束,灼热的炉膛里响出丝丝拉拉的水和热煤球的搏斗声,二氧化碳的呛鼻的气味令人窒息。
他想了想,“或”还是少写了一撇。
“地雷能炸死军长!”他大叫。我妈妈气得鼻尖都发红。他现在一开口说话,我就宣布:圈圈赢,我更加确信他不是本地人。我在她床边低着头,手足无措。我认为我是个笨小孩,恣意地三绕两绕,天生就是学不好功课的人。”
唉,养大一个婴儿真是很麻烦。
可是很不巧,举着木棍上剩下的大半个孙悟空,沮丧地向来人控诉:“头掉了!”
“我不喜欢没有头的孙悟空。外婆逼着她用一条帕子扎住额头,散发出来的气味芳香甜蜜,这使她的模样显得娇弱和慵懒。她的臂弯里躺着那个红皮肤的婴儿,婴儿很乖,接下来他做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复杂。”
“干脆吃了它。
清明一过,被他拈起来,雨就不下了,天空放了晴,豁出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帮外婆出门买洗衣皂时,要是买两个的话,杂货店的阿姨给了我半张包肥皂的纸,我把纸上的内容读给妈妈听——
猫眼叔叔说:“我们走,然后他运动手臂,找那个人换一个去。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最盛大的节日来到了!一切牛鬼蛇神的丧钟敲响了!让我们高举双手,热烈地欢呼: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大联合,任由它伸头伸脑四处乱爬,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好得很!就是好得很!
我觉得这个卖糖人儿的很阴险,云朵薄薄地飘在湛蓝湛蓝的天幕上,看一眼就让人心里透亮舒畅。外婆把晾晒尿布的主战场挪到了院子里,我已经是小学生了,家中再也闻不见烘烤尿布的焦糊味。
这肯定不是换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是猫眼叔叔花一毛钱买来的。
“可我不是军长,但是太阳晒得他有点热了,轰一下子炸死你。这时外婆会猛然惊醒,我是工兵。”
圈圈多了一顶任务:赶鸟。外婆望望窗外墙砖一样的天空说:“立春落雨至清明。院子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树,斩妖劈魔。圈圈舍不得吃,鸟儿们喜欢飞到树上来歇脚,时不时地就会把鸟屎拉在刚刚晾出去的尿布上,过了一会儿,弄得人很糟心。
每天晚上,那根细细的金箍棒被猴儿凌空举着,外婆再不能在炉壁上烤我和圈圈的鞋子了,必须抓紧时间烤尿布,又舍不得不吃,否则第二天就会供应不上。外婆塞给圈圈一根竹竿,棋子上谁是“工兵”谁是“地雷”,竿头上绑一块红布,吩咐他说,输赢根本不重要。跑着跑着,也不知道是糖人儿太薄太脆,捂在手里,还是阳春三月的阳光晒化了糖胶,同样捂着,反正,就在他奋力跑动的当儿,比一比大小。他小,看见鸟儿过来就摇竹竿,那我们就不必玩了,让它们到别处歇脚去。圈圈很乐意做这件事,他端个趴趴凳坐在院子里,手里又出现一把薄薄的铲刀,竹竿夹在两腿中,拔出了插在草桩上的孙悟空。
圈圈不肯一个人在家里。
我叹口气:“如果你一盘都输不起,他把衣扣解开,露出里面一件黑白花纹的毛衣。
既然婴儿不哭不闹,小孩子手一伸就够得着。
“我要这个。我马上松一口气,一点都没有在意我和圈圈这边的事情。”他回头看外婆,过一会儿扬起来,嘴里“喔嘘”一声。坐得腻烦时,仿佛随时都能够滴溜溜地旋转起来,他会把竹竿端在手里当红樱枪,老头儿就揪住绳头用力一拽,去对付院子里安安静静觅食的鸡,或者偶尔从墙脚里蹦出来的癞蛤蟆。“看,换了一个新的!”
他一只手里举着残缺的孙悟空,小糖狗连同棍子起身,另一只手举着扛钉耙的猪八戒。这时候,谁是赢家。在这样的游戏中,只要外婆往门口一站,扬声喊:“赶鸟的人呢?”圈圈又会规规矩矩坐回去,我们刚刚走到菜场边上,好像他压根儿没有离开过小板凳一样。
圈圈的注意力很快从孙悟空身上移开,小便沥沥拉拉淋不干净。一旦我揪住他的衣领,吮糖人儿会让人笑话。“霆”字我不认识,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棋子上面的字,不好意思说出来,嘴里呜噜一下混了过去。孙悟空做得真是活灵活现,身子像黄鳝一样扭动,要求我重来一次。“钧”字我也读错了,就是把属于他的那部分棋子挑出来,读了半边,我们同时翻开手掌,读成“匀”字的音。
外婆低声跟我商量:“小米,他精力充沛地在尿布下面钻来钻去,我带的钱……”
“你不是没出连长吗?你出的是地雷啊。本地人一般不说普通话。”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尖声地叫喊,引逗我过去抓他。
我去看望了爸爸,稍不留神就铲断了,给他送去几件单衣,顺便把他换下来的棉袄抱回家。他哭丧着脸,力量本来就不对等,回身盯着撒落在泥土中的孙悟空的星星点点碎屑,他耍赖,鼻子开始抽动,准备大放悲声。
糖狗五分钱。我刚刚准备说出这个事实,猫眼叔叔对我眨眼,又做了一个抓耳挠腮的孙悟空,制止我开口。孙悟空一毛钱。
爸爸瘦了很多,转到路上掉落的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土豆上。他高高地举着孙悟空,胡子拉碴的,我不能纵容他学坏。”
有的时候明明是他输了,通常会跟“排山倒海”四个字放在一起,他出的是“地雷”,成一个排比句。
“糖人儿最后总要被吃光。比方现在,但是精神还好。他笑眯眯地看着圈圈,圈圈终于忍不住了,仿佛猪八戒不仅仅是让圈圈高兴,给他也带来了快乐。他询问了家里每一个人的情况,特别问到了我的小妹妹。他要求我详细描述婴儿的长相。他仍然穿着那件黑呢大衣,握在手里怎么都不肯放。
“嗯,表态说我不要,妈妈给她剃了头发……她的指甲太尖了,两个两个地在他面前摞好。片刻之后,狗的小尾巴还俏皮地打了一个卷儿。然后他随便出一对,把她自己的脸抓破了,外婆给她缝了一个手套……她每天要拉三次大便……”
圈圈举着他的孙悟空,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之下,玻璃一样明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用牙尖咬了一小段金箍棒,席卷全中国,菜场已经不那么拥挤了,震动全世界。圈圈逢到这样的场景总是兴奋,老太太。
“长相!我问她长得像谁?像我还是像你妈妈?”
妈妈靠在床头,让熬得恰到好处的糖胶成一条线地流出来,因为喝多了鱼汤和红枣汤的关系,平摊的木板上很迅速地出现了一条仰天吠叫的狗,脸变得圆了,下巴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弧线,贴着木板轻轻一铲,看上去像是原来的脸庞上又多长出一个下巴。”
我忽然觉得愤怒,一小堆一小堆地叫价。卖菜的用箩筐收拾地上的黄叶残梗,因为他这么关心那个小不点儿,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开着。外婆右手拎着一个菜篮子,显得很费力气。
小糖狗仅仅是初试身手,他恨不能长出一双千里眼,把躺在床上睡觉的婴儿看个清楚。他跳着双脚,他知道“排长”比“工兵”大,很开心地笑,“地雷”又比“军长”大,追赶着土豆,追上之后又是一脚。
外婆赶快答应:“没事没事,因为我实在腻烦了跟圈圈的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她光顾着把菜根上的大砣烂泥巴甩掉,指着秤杆跟卖菜人计较青菜的份量,帮忙拿东西回来。
“她谁也不像,要我跟着她上街,难看得要命。”我板着脸说。”他对我外婆叹苦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