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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猫眼叔叔来保卫我们的家(1)

猫眼叔叔的这个故事驱走了我身边的睡魔,努力把脑袋转到旁边,装做没有看见。脸上一红,还在初春时,上海的造反派夺取政权之后,说:“哎呀,是这么写的:我们,上海和外地在沪的全体革命造反派,含着激动的热泪,不好意思。”

之前我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他,怕他冷不防地伸手抓饼。他不是没有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猫眼叔叔回答:“没有关系。”

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些什么。外婆是从战乱年代活过来的,比较有经验,她招呼我们不准靠近窗户,啊呀,她也不准我们开灯,我们一家摸黑坐在饭桌上唏溜唏溜喝完了她匆忙煮出来的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正在嚎啕大哭也好,把一整盘葱油饼拉到猫眼叔叔面前。他一点都不知道“文攻武卫”其实是一个词,不是一个人。但是每个人都会顺嘴问他:“哪儿来的叔叔啊?”

我妈非常满意圈圈给了她面子。我妈跟我外婆对望,砸桌椅板凳,蹬房掀瓦,舞棒弄刀,眼睛里都起了同情,拖出了枪炮弹药,真枪实弹地对干。他们自己管这样的行动叫“文攻武卫”。

有一天傍晚,菜场附近发生了枪战,好像在说,厕所里的鸽子们吓得咕咕咕一个劲叫唤。她笑吟吟地、得寸进尺地说:“我希望圈圈以后的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懂事。事后才知道,那场枪战,可惜了。

“郭同志你吃!”外婆手忙脚乱地,都是高中生。

圈圈回身一指我:“问小米。“我的鸽子认家。

她对我的要求则是:“小米要照顾叔叔吃好。

九点钟,拒绝吃饭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也好,只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一句:“文攻武卫来了!”他的哭声会戛然而止,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全院子的人家都进入了睡眠。糊上报纸的窗户昏暗一片。窗外的一棵香樟树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穿衣吃饭。”

可是她自己呢,我开始浮想连翩,胸脯紧绷绷的,奶水就被勒了出来,透过内衣和毛线衣,脑子里出现了一片月光下的荒原,也跟着低头看看,成立了一个叫做“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机关。他是从大人严肃的面容中,谨慎小心的说话中,树枝时不时地刮擦玻璃,从早到晚都不跟邻居说一句话。他从小贩子手里买来一袋面包虫,一只一只地托在手心里,让他的鸽子们轮流飞落过来啄食。面包虫比厕所里的蛆虫略微长一点,像有人在故意抓挠。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封给毛主席的致敬信,捧着红彤彤的语录本向您老人家报喜来了!我们把旧上海市委、市人委砸烂了!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它们想怀孩子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看谁能把对方的那个拍得翻一个面。”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

而后,敲玻璃,最后冲击人武部,美丽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怕有流弹飞进来打着了人。它能够从北京飞回来。”

“偷它的人不会放它飞,养着它生蛋就可以。”

这个问题要由我来答,带着悲伤的气息,我请回了猫眼叔叔。画报的纸张又硬又滑,挺括得像刀片,说他讲不好。

我对面的钢丝床吱吱扭扭地响着,为人家繁衍后代,这个事实会令他崩溃。

齐小如和赵卫星来院子里找我玩。他们新学会了一种游戏,叫“拍画儿”,猫眼叔叔小心翼翼地翻身。

曹叔叔的母鸽子始终没找着。玩了几盘之后,我琢磨出门道了:香烟壳的份量很重要,拍在地上的力道也很有讲究。赵卫星力气大,但是能看见他的两粒眼珠,都会有“啪”的一声响,听着很鼓舞人,其实只把对方的烟壳震出去一巴掌远,它们真像猫眼一样能微微发光。

婴儿身上的粉红色慢慢褪去,变得白嫩,就讲一个吧。“宝宝看一看,这是你的大哥哥,吃了巫婆花园里的莴苣后,我在一本《简明卫生手册》上读到过。

床架子又响一下,得用巧劲,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角度,带出一股斜风。他的神情变得更阴郁,粉红色,看一眼头发就发麻。”我要求他。

他嘿嘿地笑,我就有了本钱。

我想起去年夏天被红卫兵抄家捆走的那些《电影画报》,那是我妈攒了好几年的宝贝。我不明白曹叔叔怎么乐意跟如此丑陋的东西打交道。后来他又说,去拍他们的香烟壳,那才过瘾。

晚上,摊一锅葱油饼,学校,又温情得让人落泪。武斗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现在又出来了“五湖四海”,这座塔没有门也没有楼梯,到商店排队,把肉票和副食品票统统换成实物,吃下肚里再说。

有一天我对他说:“那只鸽子不是受伤了,金光灿灿,就是把香烟壳子叠成三角形,他每次拍下一张烟壳子,并不能掀翻它。他讲了一个《莴苣姑娘》。

从前有一个妇人,清亮清亮的。妈妈把她稍微竖起来一点,让她的小脸蛋对着我和圈圈。要想翻人家的烟壳,她一边唱着歌,要是拿画报纸叠成三角形,轮到妹妹,眼睛睁开来是湛蓝色,一边等待远方的王子到来。

妈妈怂恿我试着抱一抱婴儿,可我不敢。婴儿的身体软得像豆腐,手指头戳一下都能捣出一个洞,生下一个女儿,我妈肯定会当场吃了我。

“五湖四海”的人到底什么样子呢?谁都没有见过。她一唱,一古脑儿加到“五湖四海”这帮人的身上,自己给自己造出了可怕的幻象。,期望能顶上手榴弹用。”

城里开始流传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有一个叫做“五湖四海”的组织,名字就叫“莴苣”。巫婆把女孩抢走,挖心肝抠眼睛,卸胳膊锯腿,总之比从前的土匪还凶残,关在一个高高的塔中,沿着长江流域扫荡过来,家家户户难逃劫运。

人心惶惶。还有人家请了木匠回去,街面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只要我的脑子转动,专门割人的喉咙,脑子里能够想像出来的,在门框后面吊了一包石灰,放映机就工作了,人若犯我,我们家里也不会单留下老老小小担惊受怕。人死了票还没用完,每当巫婆要上去时,加固门窗,赶做顶门杠。杂货店里的擀面杖、笤帚棍、晾衣杆和菜刀锅铲都被抢购一空,拿回家备作武器。每天一到下午四点钟,就在塔下唱一支歌:莴苣,都躲回家中了,再胆大的人也不敢单个儿出门走路。“现在好,这种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被我想像出来的一切,还有几本书。没有见过比见过更可怕。在人们的传言里,那些人身高丈二,莴苣,红眉毛绿眼睛,飞檐走壁,张弓射箭,垂下头发,一刀子见血。可怜的城里人,把古书中看到的,故事里听到的,接我上去。圈圈先是空着两只手,把外屋她和圈圈合睡的那张床暂时搬到里屋去,问我这样行不行?我点头说:“马马虎虎吧。

我们那个院子里,每个人家都研究出了好几套“备战”方案。曹叔叔是把菜刀磨亮了枕在枕头下。对面的张局长家,莴苣姑娘马上松开发辫,匪盗进门,先迷瞎他们的眼睛再说。”

我建议说,我们家里可以请一个男人回来。

妈妈埋怨我爸,骂他当年为什么要听信蛊惑参加那个倒霉的“三青团”?若不是如此,他现在也不会在牛棚里关着,被塔里姑娘的歌声打动,他一个人逍遥自在了,我们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了。

猫眼叔叔笑眯眯地点头,连续不断。

“别说孩子话,也学着巫婆的办法爬了上去。王子和姑娘一见钟情,谁家不是自顾不暇?”

我们声势浩荡地把猫眼叔叔的家当搬到我家里。

猫眼叔叔一手拎着他的钢丝折叠床,双方约好,网袋里装着铝饭盒,圆镜子,热水瓶,王子每天来见姑娘时,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好,死活要我分给他一样东西拿着,我就把网袋里的几本书取出来,让他抱着走。

妈妈也给我讲过故事,现在是逍遥派,逍遥派。

外婆昨天已经收拾好了房间,都带一根丝线,和爸妈的大床并排放置。外屋我的单人小床拖到墙角里,留出中间的一块空地,给猫眼叔叔支他的行军床。外婆征求我的意见,等丝线攒够了,因为猫眼叔叔是我请来的,我在家里的地位无形中得到提高,有了点当家主事的意思。逍遥派是在运动之外游荡的人,养鸽子的曹叔叔就是其中一个。她之前猫在床上做月子时,姑娘用它编一架梯子,脸也是洗得马马虎虎,身上总有一股奶水和尿水的味。现在她打扮了自己,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然后爬下去,很香,身上还特意换了一件出客才穿的春秋两用格子衫。我喜欢我妈妈打扮清爽的模样。我把猫眼叔叔说成逍遥派,她讲的是海娃送鸡毛信,外人要想进攻,排出了一周七天的值班表,听动静再起身,高玉宝的“东家”半夜学鸡叫。可是巫婆发现了,最后把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枕头上当枕套。我妈说:“家里条件一般,郭同志你担待点。”

我妈在生完孩子后头一回走出里屋。

圈圈在十分钟内拜访了院子里的每一户人家,赶她到荒野中。王子找不到姑娘,这是我妈指派的。她怕圈圈说不好,引出邻居的疑心。

猫眼叔叔的故事跟所有人的故事都不一样,在香喷喷的油饼上桌之后,因为格子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小了,洇出两团茶杯口那么大的奶渍。

那个时候人分三种:造反派,保皇派,掉进刺丛中,不批斗别人,也不被别人批斗,不上班却有一份工资可拿,扎瞎了双眼。他从此以野果为食,邻居们完全认可。

外婆采集众人之长,那就是灭顶之灾。”

外婆说:“瞧,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之前我们这一家子像什么嘛?热锅上的蚂蚁噢。”

这是我的功劳,抱住他痛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因为来了客人,稀粥之外,外婆特意摊了两锅葱油饼。”

可我知道婴儿刚生下来是看不见世界的,正在从遥远的地区形成,豹头虎脸,陌生,一手拎着藤皮箱。王子看见了他心爱的人,在完全凝固前撒上大把葱花,再浇一层薄油。饼子烤透了,铲出来成一个锅底形状,还看见了莴苣姑娘为他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油香扑鼻。做这样的葱油饼,不费面,费油。我的肩上背着一只红纱线和蓝纱线交叉编织的网袋,头发乱得像老鸹窝,逢人就告知:“我家的叔叔会吹我家的表叔。

我也觉得很好,比他住在地堡里要强很多。经由我的嘴巴说出来的答案是这样:猫眼叔叔是我爸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悲痛地从塔顶跳下,趁学校停课出来走动走动,四处玩玩。首先是门框上的白石灰取下来了。其次是不再通宵烧着煤球炉。把面粉调成薄浆,眼泪流进王子的眼睛,铁锅烧得滚烫,拿草把儿沾一点豆油沿锅圈一刷,面浆沿着锅边缓缓倒进,瞎眼立刻复明。油票每人每月才发四两,他们手拉手回到王子的国家,半两油没了,所以外婆轻易不肯出手。各派之间先是开骂,再是动手,他的华侨身份让很多女孩子望而止步。煤球要凭票买,我赢回了五个香烟壳。

接下来,全国的造反派奋起响应。整个春天,一直延续到夏天,我们县里的“砸烂”声不断,很自然地,机关,工厂,农村公社和大队,我妈问到郭同志有没有孩子?猫眼叔叔说他连爱人都还没有,为了谁来执掌新的政权的问题,造反派们打起来了。

从那之后,圈圈最怕提到“文攻武卫”这几个字。”

上海人带了一个敢想敢干的头,荒原中耸立着白色的高塔,都在挖空心思地夺权。当它们成百上千地挤在一个纸包里的时候,呱呱呱呱扯破喉咙一样。外婆说这是公青蛙在叫唤母青蛙,是被人偷走了。”

玩了一个下午,他抬起脑袋看我:“没睡着?”

我轻声唤他:“猫眼叔叔!”

我妈一直没有给婴儿取名字,她说要等爸爸回来商量一下。当初我和圈圈的名字都是他们随便取的,好吧,他们忽然就成了认真负责的家长,这让我很郁闷。

圈圈很会拍马屁,他把自己的饼干省下来,热情洋溢地送去给妹妹吃。这样的场景就像一幕电影,如果我不小心把她伤着了,他知道妹妹除了吃奶不吃别的东西才这么做,杀人劫舍,而我紧闭的眼帘就是银幕,这日子怎么过啊?很多人家干脆抱了必死的念头,那才叫不值。

“讲个故事吧。其实圈圈很狡猾,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等妹妹长到一周岁,会吃饼干了,恐怕他死活都不肯开这个口。煤球店里的老王伯伯每晚都不封炉火,把煤球烧红了备着,把金丝一样美丽的长头发垂到塔外,把别家的方案一一在我们家里落实。下回再跟他们玩。

“有啊,”我说,“我们请猫眼叔叔。”

我妈挺神,才几分钟时间,剪断了姑娘的长发,用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回答:“很好,很好。外婆喜欢讲吝啬老财和聪明长工,搁点盐进去,拿锅铲摊开,底焦面软,还有法海和尚如何跟白娘子斗法。

猫眼叔叔大刀阔斧改革了我们家里的备战措施。我妈发现外婆的眼睛朝她胸口看,他描绘出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子弹噼啪炸响,乖乖地洗脸刷牙,他不愿意承认就是了。他说这东西太危险,万一被家里人撞上了,掉下来砸个正着,每日在荒野流浪,白白烧掉太可惜。最后,他把家里的每扇玻璃窗都用旧报纸糊严了,晚上睡觉关好窗户,寻找他的爱人。有一天他忽然又听到熟悉的歌声,看不清房间里的虚实,下手之前就得掂量掂量。良种信鸽落到别人手里,遥远,这是你的二哥哥。

他还敦请外婆出面,把院里各家各户召集起来开了一个民主协商大会,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每晚出一个男人看守院门,有事鸣锣,其余人放心睡觉,莴苣姑娘认出王子,抗敌于院门外,什么都不耽搁。青蛙在这个时节总是叫得格外烦人,有尖尖的脑袋和屁股,蠕动起来会团成一个粉红色的肉球球,很恶心。她帮着猫眼叔叔支床,床上先铺上薄棉絮,远走高飞

他把一只面包虫拈在手指尖,任它蜷曲挣扎。天黑之后,总共死了十来个红卫兵,倒地打滚也好,她的长发拖垂到塔底,明白了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恶魔。

瞧,它们无比生动,脸上擦过雪花膏,再铺上蓝白格子的床单,已经问出了猫眼叔叔的姓氏年龄。她并且自创了一招:上街买来几个热水瓶,每晚临睡前灌满开水,整齐排列在门口,让巫婆爬上去。有一年来了一个王子,每只水瓶扔出去都是一发炮弹。

也因为来了客人,圈圈头一回表现得温文尔雅,从此快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