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雨渐渐发现,屠格平时很少出来。每天只是躲在小南屋里,不知干些什么。蓝雨就很好奇。她想知道这个细瘦的年轻人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又是靠什么维持生活。蓝雨想他总要挣钱,有了钱才能吃饭,比如说自己,她现在的生活是绝不依靠母亲和姥爷的,尽管她的生活方式永远不能让他们知道,但她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毕竟是凭借自己的能力。
又过了一段时间,蓝雨才从蓝爷的嘴里知道一些有关屠格的事情。
屠格也喜欢花草,偶尔从小南屋里出来看到蓝爷在侍弄丁香花,就过来看一看。这样就使蓝爷和屠格有了攀谈的机会。据蓝爷说,屠格的家是在附近一座城市。屠格的母亲当年是大学老师,他父亲是他母亲的学生,两人相差七八岁。七二年他们没结婚就去了国外,好像是偷越国境一起跑出去的。当时已经生下屠格,屠格就被扔给了他的爷爷和奶奶。据蓝爷说屠格的父母后来在国外也终于没有结婚。屠格告诉蓝爷说这是在他爷爷奶奶聊天时他偷听到的。好像他母亲又嫁了个比自己小的外国学生,他父亲又娶了个比自己大的外国老师,各自又都有了孩子有了家,便都不再回来。蓝爷从这一点分析,说屠格至少要有六个以上蓝眼睛黄头发的弟弟妹妹分布在国外。现在屠格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屠格便将房子连同一切都卖了,把一个家装进一只皮箱拎到这个城市。屠格说他在这里住两年也许再换一个城市去住。他想就这样不停地住下去。
关于屠格的身世蓝爷只知道这些。但就是这些也足以引起蓝雨的兴趣。蓝雨觉得屠格的这个想法挺好玩。蓝雨常看着小南屋想,屠格在这个城市肯定没什么亲人,他没有工作自然也就没什么经济来源。蓝雨又想,屠格这样瘦弱,如果在外面受到什么人欺侮一定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蓝雨每想到这些心里就涌动出一种欲望,她总想保护一下屠格。她觉得屠格像一个孤弱无助的女人一样招人怜惜。
但蓝雨渐渐发现,屠格其实并不孤独。自从屠格搬来,4号院里常来一些不明身份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是小南屋的客人。这些人走进院子时的神情有些鬼鬼祟祟,聊天时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就是笑起来都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有时在小南屋里聊得很晚,看样子还经常聚在一起吃饭。不过这些人走的时候,屠格从不出来送他们。这使蓝雨想到在电视上看到的情景。蓝雨觉得这些人都像那种电视剧里演技不很高明的地下党人,而这问杨树街4号院里的小南屋就是他们的秘密联络站。蓝雨猜想,屠格之所以像个地下党大概是因了他的性格所致,他属于那种不希望被别人注意的人。
但屠格的身份终于还是暴露出来。屠格很快成为杨树街上的瞩目人物。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这座城市里的一家报社,在杨树街上竖起一个报刊栏。这几年杨树街上的人不大看报了。如今的报纸广告越登越多,报纸越增越厚,价格便也随着飞涨。杨树街上的人们只对下岗就业工厂合资或是工资待遇以及提前退休一类的事感兴趣,花钱去买一堆烂广告纸就觉得是件很不值得的事。但报刊栏上贴出的报纸自然是免费的。所以报上一些闲散人,每天没事就围了去有一眼、发一眼地看。
一天下午,几个人在报栏跟前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说报上一篇文章写的很像是这杨树街上4号院里的事。那几个人说了笑,笑了又看,于是一下就引起正在一旁摆摊修自行车的杨老四的注意。杨老四忙起身凑过去看,这一看火气就冲到头顶。那文章里不仅提到他的三个蛋包,还写了他这老蛋包如何娇惯孩子,怂恿三个小蛋包整天干些有违社会公德的事,只是没写出他杨老四的名字。文章的署名是屠格涅。杨老四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在嘴里屠格涅屠格涅地叨念了几遍猛地联想起4号院小南屋里住的屠格。
杨老四立刻收起车摊,气冲冲地回来。
杨老四还没进院子就先吓了一跳。院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有的在争相传看报纸,也有的一边说笑着冲院里指指点点。蓝爷也站在人群里,这时的表情尤其得意,他说没想到他的丁香花竟然也上了报纸。杨老四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院子,就见自己的三个蛋包正排成一排傻愣愣地站在西屋门口。三个蛋包一见爷爷回来一起咧开大嘴哭起来,说他们的蛋包连同爷爷的蛋包一起被人写进了报纸。杨老四看了三个无辜的小蛋包心头又气又疼,转身一跳就来至ll4,南屋门口,冲着里边嚷道,屠格你个王八羔子给我出来!
沉了一下,屠格从小南屋里出来。屠格问,什么事。杨老四将手里的一张报纸抖得哗哗响,问屠格涅这杂种操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你?
屠格先拿过报纸看了一下,然后说,不是我,
杨老四说不是体,不是你是他妈的谁,我的几个孙子惹你了,他们的蛋包也惹着你了么,干吗没事在报纸上写他们的蛋包。三个蛋包在一旁提醒说,爷爷,听人说那上面也写了你的蛋包。
屠格慢慢向后退了一下,又说,我说过了,不是我。杨老四向前逼着说别他妈的跟我装蒜,屠格屠格涅只差一个字儿,再说这杨树街上除了你,还有谁对4号院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屠格说我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
屠格说话的声音很轻,吐字却很清楚。
杨老四还要再说什么,忽听蓝雨在东屋门口使劲咳了一声。三个蛋包立刻都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蛋包。杨老四朝东屋那边瞄一眼,又朝屠格看了看,哼一声就率领着三个小蛋包进屋去了。
没过多久,屠格涅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报纸上。这篇文章写的是杨树街下水道的事。杨树街的下水道已经堵了一年,却始终没人来给疏通。尤其到夏季,经常流得满街污水臭气熏天。报刊栏的前面一下围了半街人。人们都说文章写得好,这下看一看还有没有人管。果然,没过几天杨树街上就开来一辆大汽车,一伙人搬下工具没半天的工夫就把下水道给疏通了。
屠格涅的名字很快在杨树街上家喻户晓。据有学问的人考据,屠格涅这个笔名应该源自一位外国作家,这个作家叫屠格涅夫。但杨树街上有学问的人原本就像珍稀动物一样少,近几年更是濒临灭绝,知道屠格涅夫的几乎没有。人们就坚信屠格涅一定是住在4号院里的屠格。
4号院一下就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人来吵着要找屠格反映杨树街上的情况,歌厅夜间扰民小贩设摊占道买菜缺斤短两饭馆打架斗殴,有婆媳打破头或是邻里闹纠纷的,甚至要求在报纸上伸冤。
但就在这时,屠格却突然在4号院里爆出桃色事件。这场事件是在一天晚上发生的,据说险一险就由桃色事件恶化成流血事件。虽然当时事态没有扩大,后来却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
屠格的桃色事件发生以后,杨老四幸灾乐祸激动不已。他利用在杨树街上摆摊修车的便利条件,一遍又一遍向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事件的经过。
据杨老四说,屠格搬来4号院不久,就常有一个女人来小南屋里找他。那女人的样子看上去要比屠格大很多,约摸三十多岁,长相倒是挺漂亮。这女人每次来找屠格都很神秘,总是进去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出来时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杨老四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家的大蛋包曾经在一天下午扒着小南屋的窗子偷看过,说屠格正趴在那女人的身上睡觉。
关于杨老四提供的这个证据,杨树街上的人是坚信不移的。杨老四家的大蛋包虽然只有十二岁,男女关系这方面的神经却发育迅猛而且异常兴奋。他几乎偷看了杨树街上近两年来每一对新婚夫妇第一夜的实况,对一些暗中苟合的男女也都能倒背如流。当然,大蛋包也正是为此才送了命,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出事那一天,那女人是一早来到杨树街4号院的。杨老四说这一点很关键,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女人的手里还拎了一只烤鸡,刚出炉的烤鸡,油汪汪的散着香气。那女人一进小南屋先是声音很大地说她今天很高兴,她的什么努力获得成功,又说她要和屠格一起好好庆祝庆祝,然后声音就低下去了。杨老四很肯定地说,那女人在小南屋里足足猫了一天,快中午时屠格曾经出来过一次,好像买了些卫生纸一类的东西就又钻回去了。那以后直到晚上,小南屋里始终没有动静。
出事大约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4号院里突然来了一个男人。因为当时院里很黑,那男人的相貌和打扮都无法看得很清。杨老四说那男人在小南屋的门外砸了好一阵,屠格才把门打开。屠格问你找谁。那男人说我找我老婆。当时那女人就站在屠格的身后。屠格说有事进来说吧。那男人就跟着进屋去了。杨老四说,那天晚上他和他的大蛋包一直站在小南屋窗外的黑影里,所以屋里发生的事全听到了。那男人进屋就说,究竟怎么回事,全说清楚吧。屠格说,没什么事。那男人说没什么事,你看屋里扔的这些烂纸,这东西,还说没什么事。屠格说既然你都看到了,就更没必要再问。那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要问。那男人就又问,说吧,这事怎么解决。屠格说听你的,你说怎么解决。就听那女的说,解决什么,我自己的事,我高兴这样做的。这时就听啪地一声,很清脆很响亮,肯定是那男的把手打在那女的脸上。因为那女的立刻用哭声说,你打我的脸,你怎么敢打我的脸。那男的说,既然你不要脸,当然就打你的脸。然后又是很闷的一声,大概是那男的用拳头打在屠格的脸上。就听屠格说你打吧,打了痛快你就打。那男的说光打太便宜你了,你要有经济赔偿。关于经济赔偿这个细节,杨老四的讲述有很多种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说的,屠格当时就问,怎么赔偿,说吧,你要多少钱。那男的吭哧了一下说,一万。屠格说一万太隶了,四千行不行。那男的说六千,一分也不能再少了。屠格说取个中吧,五千。
那男的想了想,说五千就五千,不过要用现金一次付清,现在就点钱。然后就是屠格开箱子数钱的声音。就在这时,那女人嗷一下哭起来。那女人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买一个卖还讨价还价,拿我当牲口啊。屋里就又是啪地一声。那男的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个连牲口都不如的臭烂货。那女人的哭声一下就软下去了。那男的又说,我早就觉出有问题,你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说要跟这个屠什么商量写作,敢情就让他往你身上写啊,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再没事儿拿着根儿笔无事生非,糟塌纸不说还弄点子烂事儿。屠格立刻说这话不对,写文章怎么是无事生非,写文章和修电视修鞋捏泥人的一样,都凭手艺吃饭,这也是一种很正当的谋生手段。那男的说当然,当然正当,这话跟你没关系,钱我点过了,正好,以后咱是朋友,说不定哪天我遇上什么事;还得来求你这根儿笔呢。那男的说完领着那女人出来时,走到小南屋的门口还和屠格握了握手。杨老四每天在杨树街上不停地讲述这件事。随着一拨一拨听众的轮换和增加,他每天讲述的场次也在增加,渐渐就由熟练而越发增添了渲染夸张的演义成分,像单田芳讲评书。很多人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还要再来听,因为杨老四每次讲述都会丰富进新的内容。比如在杨老四后来讲述的情节中,由那男人砸门,屠格为他开门时那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就变成了那男人破门而入,而当时屠格正和那女人在床上如何云云。再比如起初讲的那男人身份很模糊,并没说明他是干什么的,到后来就具体到那男人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墨天晚上是开着一辆白色卡迪拉克小轿车来的,身边还带了四个保镖云云。人们随着杨老四不断丰富不断翻新的讲述,渐渐都被这个事件的本身所吸引,至于屠格涅与屠格的关系以及屠格涅的文章,便都无心再去探究了。
屠格的桃色事件发生以后,杨树街上的人们越发对4号院和4号院里的屠格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就在这时,屠格突然失踪了。
屠格是在发生桃色事件的一星期以后失踪的。小南屋没有锁门,看屋里的情形似乎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然而屠格却一连10天没回4号院。
屠格的突然失踪,起初使蓝爷大松一口气。
屠格暴露身份进而又闹出桃色事件,曾使蓝爷很懊悔。蓝爷觉得自己当初不该贪图那每月三百块钱的房租,把小南屋出让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人来住。蓝爷觉得尤其不该租给一个耍笔杆的。文化人。蓝爷烧了一辈子锅炉,直到退休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就总对有文化的人感到惧怕。蓝爷觉得他们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比他烧的锅炉还让人难以捉摸。闹出那女人的事以后,蓝爷曾准备收回小南屋。但看一看屠格的样子,又总觉得说不出口。现在屠格突然不知去向,蓝爷的心里才总算放下一块。
但是,蓝爷的心很快就又提起来。
蓝爷发现,外孙女蓝雨随着屠格的不知去向,也跟着不知去向了。
屠格没回来的那个夜晚,蓝雨也没回来。蓝雨平时都是很晚回家。她总说是在同学那里,大家一起聊聊天解闷,有时太晚了也有不回来的时候。所以那个晚上蓝雨没回家,并没有引起蓝爷和蓝云的注意。但是到了第三天早晨,蓝云开始沉不住气了。蓝云说要出去给蓝雨的同学打一打电话。这时蓝爷才猛然意识到,小南屋的屠格也已经几天没回来了。
蓝爷和女儿蓝云想不清楚,蓝雨和屠格同时不知去向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在这时,蓝雨过去的一个同学向蓝云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说蓝雨在晚上常去一家歌厅唱歌。蓝云忙问是哪家歌厅。那个同学说不清楚。蓝云就越发慌了手脚。蓝云清楚,歌厅那样的场所不仅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而且消费高得吓人。过去祁生曾带她去过那种地方,一筒饮料要几十块钱,一月的工资在那里一晚上也不够用。蓝云不知女儿蓝雨怎么会有钱去那种地方。
蓝云熬到第六天,向蓝雨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询问过仍不见踪迹,就只好到电视台播了寻人启事。但蓝云没想到,播过寻人启事又招来了新的麻烦。祁生在电视上看到寻人启事,立刻到4号院找上门来,吵着要领回女儿蓝雨去和自己生活,并声称如果蓝雨出了什么闪失要拿蓝云是问。
蓝云心力交瘁几近崩溃。而就在这时,她的工作又出了问题。蓝云最早在一家复印机VT作,和祁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祁生当时还在读大学,来复印机厂实习半年。蓝云和祁生结婚以后,复印机厂已经穷得开始卖设备。祁生就让蓝云停薪留职到同学办的一家电脑公司去上班。现在跟祁生离婚了,和人家经理再没了过去的交情,蓝云只好从那家公司里出来,又换了一家公司。蓝云到这家公司还没出三个月的试工期蓝雨就出了这样的事。蓝云一连几天没去上班,再到公司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家辞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