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爷听了慢慢抬起头,两只眼球像鱼眼一样僵在眼眶里,然后一张脸就凝固成空洞的吃惊。蓝爷讷讷地说想到了,早想到了。
蓝爷又说,我头疼,怎么一阵一阵……犯迷糊。
陈主任拍了下蓝爷的肩膀,说老哥不要说你犯迷糊,我还比你小两岁呢,连我也一阵阵地糊涂啊,不过越是糊涂就越要明白,这也是辩证法,我看你脸色不好,那个屠格的事以后再谈吧,这不是个简单问题。
这时,蓝云忽然对陈主任说,屠格,是我的表弟。陈主任有些意外,看看蓝云又看了看蓝爷,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哦了一声,最后才说那就好了,那问题就不一样了,回去也一起说说他吧,我原以为只是个房客,如果那样就索性让他搬走,咱们杨树街居委会,原则上是不允许私人向外租房子的。
蓝爷梦游一样地回到家,立刻质问女儿蓝云为什么要把屠格说成是自己的表弟。蓝云没有解释。她觉得父亲的表隋有些古怪,说话也颠三倒四不很清晰。但蓝爷的态度是鲜明的。蓝爷认定蓝雨跑到那种地方去做那种下贱的事完全是被屠格教唆坏的,否则为什么在屠格搬来4号院之前蓝雨没有这样的事。蓝云想提醒父亲蓝爷,刚才居委会的陈主任说了,蓝雨干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屠格搬来之前她就去了那种地方。但蓝云这时已经没有气力再说这种事。她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动了。蓝爷完全沉浸在痛悔之中。他流着泪说西屋的杨老四骂得对,当初自己把小南屋租给屠格真的就是引狼入室。蓝爷说着就两眼直愣愣地站起来。他说他现在就要去把房子收回来。但就在这时,屠格推门走进来。
蓝爷瞪着屠格,一下把话噎住了。
屠格的身上有一些土,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他说搬来4号院这段时间给蓝爷一家添了很多麻烦,他说他准备搬走了。
屠格又说,请蓝爷明天再宽限他一天,他要先去别的地方找一找房子,后天一定搬走。
屠格说完又说了声谢谢,就出去了。
蓝爷半天才回过神来。蓝爷忽然自言自语嘟囔道,其实,这小子挺懂事。
蓝云心里乱得浑身发软。她想躲到屋里去哭一哭,试。了一下却没哭出泪来。没想到女儿蓝雨竟会跑到歌厅去当三陪小姐,而且已经发展到干那种事的程度。蓝云想,蓝雨才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身体该是多么的珍贵,怎么能像猪肉一样就分块卖了。
蓝云想,她要跟女儿蓝雨好好谈一谈。
但这一晚,蓝云等到夜里10点,仍不见蓝雨的人影。蓝雨自从回来以后,晚上仍然很少在家。蓝雨说她觉得这两间平房像一座坟墓,自己待在里面就觉得也像了一具尸体。
夜深时,蓝云来到小南屋。
屠格正在收拾东西,一些书和纸张都堆放在桌上,小屋里显得乱糟糟的簟屠格见蓝云进来就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下额上的汗说坐,坐床上吧。
蓝云就在屠格的床上坐了。蓝云忽然说,其实,这间小房我家不用。
蓝云又说,你不用搬走。
屠格突然抬起头,说蓝雨去做歌厅的事,跟我没关系。屠格又说,那天我不想去歌厅,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地方,是他们硬拉我去的,到了那里才知道蓝雨在做三陪,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知道她做三陪。屠格说得很快,表情很无辜,他甚至急得鼻尖渗出一层细汗。
蓝云笑了一下。蓝云说,下午我父亲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屠格连忙解释,说当时蓝爷和蓝云说话的声音很大,他在这屋里就可以听到。
蓝云说,我爸的心情,你应该理解。屠格说,我理解。
蓝云说,那就别搬走吧。
屠格就慢慢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屠格问蓝云,想不想知道那l0天里发生的事。蓝云说今天去居委会,已经知道了大概。蓝云说她当然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屠格就把所有的事都对蓝云讲了。
蓝云静静地听过之后,说明白了,你总还是个规矩人。
屠格眨眨眼,说这话怎么讲。
蓝云说那一回的事出来之后,西屋杨老四讲得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当时说你什么的都有,当然最多的,说你是个……流氓。
屠格听罢谈淡地笑了。屠格说,现在流氓这个说法已经很模糊,很多符合流氓标准的人,换个意义再看就挺合理甚至挺高尚,可也有些挺好挺规矩的人,他们做的事变个角度一看也许就是流氓。
蓝云笑一下,说到底是写文章的人,说话能绕出许多弯子。
屠格一下就有些羞涩了。蓝云发现,屠格一羞涩连脖颈都能红起来。
蓝云又说,我想跟蓝雨谈谈这件事。
屠格说,你谈不如不谈。屠格见蓝云没懂自己的意思,就又说比如说你,如果当初蓝爷告诉你不要离婚,你就会不离婚吗。蓝云听了有些吃惊,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屠格说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好像一点一点就知道了。屠格又说,蓝雨想做什么那是她的事,她做还是不做,和你让不让她做没关系,如果你不让她做,也许她只会更要去做。
蓝云突然发现,其实屠格是个挺陌生的人。他说话想事都像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她印象中住在小南屋里的屠格。
不过蓝云还是决定和女儿蓝雨谈一谈。蓝云想她一定要等蓝雨,无论多晚。那一晚,蓝雨是夜里12点回来的。蓝雨回来时,蓝爷已经睡下了。蓝爷从下午到晚上一直神情恍惚,有一阵他甚至忘记了女儿蓝云和外孙女蓝雨的名字。
蓝云坐在屋里,静静地等女儿洗了澡进来,就把房门关上了。蓝云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很艰难的谈话。她不想让父亲蓝爷听到这场谈话。
蓝云对女儿蓝雨说,你是女孩子,以后不能再回来这么晚。
蓝云用了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蓝雨边脱衣服边打着哈欠说是太晚了,得赶快睡觉了。蓝云又一次认真地说,我说你不能回来这么晚,是因为你是女孩子。蓝雨停住手奇怪地问,女孩子怎么了。
蓝云说女孩子是女孩子,回来晚了不安全。
蓝雨这时才注意到母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表情。蓝雨觉得母亲的这种表情挺好玩,往后一仰把自己扔到床上说妈你别忘了,你就是个工人,学那种一本正经的德行样,学不像。
蓝云再一次认真地强调她的话,说女孩子晚上在外边,会有危险。
蓝雨说噢,会有危险,会有什么危险呢。蓝雨问这话时把一根手指放到嘴上,故意做出使劲思考的表情。蓝云并不在意女儿蓝雨这种猫逗老鼠一样的玩笑,仍然继续她要说的话,蓝云说回来晚了会遇到坏人。
蓝雨就一下笑起来。蓝雨说遇到坏人又会怎么样呢。被强奸是吗,有时候我一来劲受不住,还真想强奸个男人呢。
蓝云开始感觉到这场谈话的艰难程度了。她没想到一开始就这样艰难。
但蓝云还想再努力坚持下去。
蓝云继续对女儿蓝雨说,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贞操。
蓝雨嗤地说贞操,贞操是什么,就是你的胸和你的底下只能给一个男人摸给一个男人使是么,如果给两个男人使了会怎么样呢,给很多个男人使了又会怎么样呢,它们就能变样了么,就能坏了么,就算是坏了也还能长好对不对,如果不会变样反倒会变成钱,那干吗不让它们变成钱呢。
蓝雨说得很兴奋,从床上一挺身坐起来,颠了下屁股凑近母亲蓝云又说,我总结出一条真理,其实贞操是对人说的,不是只对女人说的,男人干那种事要失去贞操,可他们得花钱买快活,女人干那种事也要拿出贞操,她们却一边快活着还能挣钱,你说做女人有多好,我下辈子还要做女人。
蓝云惊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相信面前坐的这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而女儿的脑子里又竟然装了些这样的想法。
蓝云这时才想起屠格说的话。蓝云终于明白了,这一晚她确实不该和女儿有这番谈话。蓝雨却还在兴致勃勃地一路说下去。
蓝雨说,妈我知道你知道了前些天的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可也不怕让你知道,其实你到了那种地方也一样卖得出去,你还算年轻漂亮,有一种男人专门喜欢干你这样年龄的女人,比如说……蓝雨说到这里似乎准备举出一个具体的男人。但她看了看母亲蓝云,又把话停住了。
蓝云的唇角抽动着,正面色死灰地盯住蓝雨的嘴。蓝雨改口说当然,我知道,你是饿死也不会去干这个的,不过咱说好,就像你不干我不强迫你干一样,我要干你也不要强迫我不干。
蓝云感到自己已经彻底崩溃了。无论是精神实力情感实力还是思想高麇,她都远不是女儿的对手。蓝云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她已经无力再和女儿对话了。蓝云轻声说,蓝雨你走吧,今晚你找个地方去睡吧,我想……自己待一夜。
蓝雨立刻起身穿上衣服。蓝雨临出门时甚至说了声。谢谢妈。
蓝云独自黑黑地坐在屋里,两个眼窝感到从未有过的干涩。蓝云听到小南屋的门响了一下。她知道,女儿蓝雨去了屠格那里。
但是蓝云却并不知道,那一夜,是她和女儿蓝雨最后一次谈话。
那天夜里,蓝雨确实去了屠格的小南屋。
但事后屠格反复强调,说蓝雨来他这里与她后来的出走并没有关系。蓝雨一进门就说她只想借住一夜,而且离天亮已经没多久了,蓝雨说她天一亮就走,她已经决定了,要永远离开这里。尽管屠格的话已经永远无法对证,但蓝雨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个深夜屠格正在赶写一篇稿子。那是一篇稿酬对屠格来说史无前例丰厚的千字稿子,讲好一字一块钱,稿子不准再投。屠格记不清是在深夜几点,蓝雨推门进来了。蓝雨先凑过来抱着屠格的脖子亲了一下,然后就说,她要走了,明天一早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屠格当时并没在意。屠格问蓝雨她妈妈跟她谈了没有,是不是她妈妈说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蓝雨说谈是谈了,不过挺高兴的,蓝雨说她和妈妈的这次谈话使她突然悟出很多事情,所以她才决定要走,她说她决定把自己永远永远地走掉。
蓝雨说着一歪身坐到屠格的腿上。蓝雨说我求你件事行吗,最后一牛事。
屠格问什么事。
蓝雨说今晚我没地方去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一夜。蓝雨把身体在屠格的腿上扭了一下,又说,你把你自己给我一次,行吗。
屠格问,为什么。
蓝雨说,不知道,你越是不给我越想要,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男人。
屠格只好放下手里的笔。屠格说你要是真没地方去,在这里住一夜也只好住一夜,不过只是住一夜,别的不行。
蓝雨忽然吃吃地笑了。蓝雨说我要是强奸你呢。屠格说我就嚷。
蓝雨说我不怕。
屠格说我招不来见义勇为的英雄还不招来警察吗,那样明天你就走不了了。
蓝雨叹口气说好吧,那你就只陪我躺一夜,保证什么都不做,只让我抱着你总行了吧。
屠格只好答应了,屠格说行。
蓝雨躺到床上一边脱着衣服嘟囔说,真他妈怪,本来挺公平的事,结果到你这儿就全颠倒了,倒像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屠格写完那篇稿子,便也躺到床上。屠格躺得很拘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摆放到蓝雨的身边。但他坚持不脱衣服。蓝雨尝试了一下,又觉得有强奸之嫌,只好叹口气作罢。事后屠格说,那一夜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一起,一直到天亮。
蓝雨是在临趋时出的事。
出事时间大约在凌晨五点。当时天色刚刚放亮,西屋的大蛋包莫名其妙地就醒了。大蛋包先捅了捅身边的另两个蛋包,见都还睡得死沉没反应,就爬起身揉着眼来到院子里。他先撤了泡尿,突然两只耳朵就竖起来。这时候,小南屋的窗子里正传出屠格和蓝雨说话的声音。屠格说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说要早走吗,该起床了。蓝雨懒着声音说她不想起,她还想再和屠格躺一会儿。接着就是蓝雨一阵吃吃地笑和屠格低低挣扎的声音。大蛋包的那一根神经立刻又兴奋起来。他踮着脚尖来到窗前,听了一阵还嫌听不清楚,就想看一看屋里的情况。大蛋包跑到西屋门口搬来个凳子,自己就晃晃悠悠地蹬上去。他把一只脚踩着凳子另一只脚蹬上窗台,手搭凉棚正要朝里看,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只听大蛋包啊地一声,接着就被推开的两扇窗子从木凳上重重地撞下来。4号院里立刻响彻大蛋包杀猪一般的哭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