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师听罢哈哈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又唰地收起笑容说,音调不准么,是我教的不准还是你唱的不准呢,哦,教的不准,那你就唱一个准的来让我们大家听一听吧。于是马菲就很认真并且字正腔圆地唱了一遍《义勇军进行曲》。里边确实没有《让我一次爱个够》什么事。牛老师皱着眉,像是很吃力的样子听完之后回过头来问大家,说你们说一说,马菲同学唱的音调和我的比起来哪个要更准一点呢。一边说着还用手指弹了弹钢琴的琴键来提示大家。
于是一比较就鉴别出来了,大家自然说是马菲唱的不准,钢琴的准。
牛老师立刻把手一指马菲,说听见了吗,是你唱的不准,以后我的音乐课你就不要上了,先回去买个定音哨自己练一练吧,等把音调练准了再来我这里上课。
那一天马菲就这样当众被牛老师赶出了音乐教室。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就把马菲找了去。班主任老师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的学习成绩确实很好,但学习好也不能作为骄傲的资本,更不能瞧不起老师啊。
马菲说我没骄傲,也没瞧不起老师。
班主任老师就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态度,你还不承认错误呢。
马菲委屈地说,我确实没有。
班主任老师生气地说还说没有,在课堂上笑话老师唱歌跑调,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马菲说,牛老师唱歌真的跑调。
班主任老师说,你知道在课堂上嘲笑老师是多恶劣的行为吗,牛老师被你气得整整哭了一天,又去医院打了一天的吊针,今天已经正式向校长提出辞职了。
马菲吃惊地瞪起眼看着班主任老师,搞不懂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班主任老师又说,你知道你的行为给大家带来了多少麻烦吗?
班主任老师说着,自己的眼里也已经浸出泪来。马菲这时才想到,就在班主任老师来找自己之前,校长在办公室里是跟她拍了桌子的,而且吼得声音非常大,一个楼里都能听到,马菲和许多同学是都看到了的。当时马菲看校长发那样大的脾气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正是为了自己。
那一次事后,马菲终于还是按照班主任老师的要求,在全班同学面前向教音乐的牛老师道歉并承认了错误。但从那以后,马菲在音乐课上就再也没张嘴跟大家一起学唱过什么歌曲。而且直到初中毕业也再没听她唱过歌,即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
马加曾经安慰马菲,说其实你唱歌是很好听的,非常非常好听。马菲说她自己当然知道,不过这两年她也想出了一个道理来。马菲说无论什么事情,你喜欢和你亲自去做毕竟总是两回事,你喜欢是一个样,而一旦亲身去做可能就会是另一个样了,也许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马菲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如干脆只喜欢不去做要更好一些。当时马加看着马菲那说话的神情,就觉得她一下哲学得像个大人了。
所以在马菲第一次去听林贤哲的个人演唱会时,一下就疯狂了起来。
那也是马菲第一次亲眼见到林贤哲。
过去马加只在马菲的课本或作业纸里经常见到夹有红番瓜的歌片或写真照一类小东西。马菲也承认,她最崇拜的歌星就是红番瓜。但那时马菲还在忙于学习,弄这类东西只是偶尔的事。后来在那一天的傍晚,马菲突然举着两张票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来,进门二话不说将马加按到轮椅上就径直推着来到国民体育场。
那一晚的演唱会真让马加大开了眼界。那个林贤哲走上台来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家好。全场立刻就响起了疾风暴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然后又像是有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开关被突然揿动,这满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林贤哲接着又说,我是林贤哲,也就是红番瓜,你们爱也爱你们的红番瓜,我来啦一一!
场上跟着就又欢腾起来。然后满场的歌迷一起震天动地地高喊:林贤哲一一!
林贤哲喊:红番瓜一一!
满场喊:红番瓜一一
林贤哲喊:林贤哲一一!
如此“林贤哲”、“红番瓜”地喊着喊着,整个演唱会的会场上很快就狂热成了一锅沸腾翻滚的麻辣烫。而这时正站立在看台上跟歌迷一起呼喊的马菲也像了一片菜叶,情绪随着就被翻卷进了喧嚣激荡的旋涡。当时马加听着红番瓜唱的那些歌曲,却一首也听不懂。他甚至搞不清那些歌词里唱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加不明白,这个红番瓜唱歌时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就像是吸毒的人犯了毒瘾的样子。马加更搞不懂,这些声嘶力竭呜哇怪叫的歌曲究竟有什么好听,看台上的歌迷为什么会喜欢他喜欢得这样跟着狂呼乱叫。
这时马加再看一看身边的马菲,一下就觉得连马菲也变得陌生了。
后来红番瓜就唱起了那首他刚刚推出的原创歌曲《爱情青蛙》。整个体育场的灯光也都随之暗下来,成千上万只举着荧光棒的手在随着歌声不停地来回摇动。红番瓜唱得泪流满面。看台上的歌迷们听得也都泪流成河。一首《爱情青蛙》在体育场的夜空中久久回荡。马菲也哭了。马加在那一晚还是第一次看到马菲哭得如此伤心。那天他和马菲身上带的钱不够,在体育场的门前就没有买成荧光棒,马菲只好用一元钱买了一只一次性打火机。这时她将那打火机打亮高高地举过头顶,任凭那金属头已经烧得滚烫也不肯停下来,就那样随着摇啊晃啊,直到后来那打火机被烧得突然啪地一声在马菲的手里爆裂了,炸得她鲜血直流还不觉得,仍将那只血淋淋的手在头顶上来回摇动着。
后来红番瓜就停下来不唱了,开始回答歌迷提出的各种问题。少男少女们最先问他的一个问题是,学习是不是很要紧。
红番瓜就反问说,是谁说的学习很要紧。少男少女们说,老师说的,爸爸妈妈说的。红番瓜就说,我从小就没有老师,也没有爸爸妈妈。
全场的少男少女歌迷们顿时为他欢呼起来。然后红番瓜又问歌迷说,你们爱我吗一一?体育场里顿时响起霹雳地一声一一爱!
红番瓜就说,好,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从小就不爱上学,更不爱学习,我一直不明白学习为什么很要紧,所以,我才是今天的红番瓜一一!
看台上沸腾了,顿时有无数只书包铺天盖地地朝体育场中间扔下来。
又有歌迷问,什么样的才是好孩子,应该怎样做一个好孩子。
红番瓜说,他从小就有一个嗜好,专门爱揍好孩子,因为他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坏孩子,他骂老师,他偷东西,他上工读学校,后来又成长为一名问题少年,惯爱打架替别人打抱不平,还曾经因为将人家打伤还被劳动教养过两年。
接着,红番瓜就又载歌载舞地唱起了一首武侠电视剧里的主题歌6直唱得威风凛凛虎虎生风。这时就几乎已是全场合唱了。小男生们都从看台上站起来,振臂引颈疯狂且又庄严地跟着一起高声喊唱,如同一片杀声震天。
那一次演唱会回来,马菲就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红番瓜的铀,并跑去加入了“香香甜心伤心肝红番瓜歌友会”。
爸爸和妈妈是在去年暑假回来的。
爸爸和妈妈工作很忙,原本是抽不开身回来的。但爷爷告诉他们必须回来,说如果再不回来恐怕马菲就要出事了。爷爷先是在电话里告诉他们,说马菲的身体也不知怎么搞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有几次在学校里上着上着课就晕倒了,被人家抬着给送回家来,而且人也眼看着消瘦下去,脸色黄巴巴的很难看。爸爸妈妈听了就更多地寄钱回来,让给马菲增加养营。后来学校的老师说恐怕还不光是养营问题,说最好还是请马菲父母放下手里的工作回来一下。他们这才匆匆地赶回来了。马菲的老师拿出马菲近一个时期的学习成绩,说她原本是个学习非常出色的好学生,全年级都名列前茅一直是老师们的骄傲,但现在成绩却急剧下降,而且作业也不认真完成了,从早到晚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爸爸和妈妈逼问马加,马加就把事情如实地说了。但那时马加还并不知道,马菲每天把家里给她吃早餐的钱都存下来买了红番瓜的歌带和CD碟,以及与他有关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那一次马菲被爸爸妈妈狠狠训说了一顿。马菲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听着。但是等爸爸妈妈一走,就转身又跑去“香香甜心伤心肝红番瓜歌友会”去参加活动了。
马加看到体育场前的人群中有些骚动,好像有人在说车来了。
人们拥了几下,就有一些人闪出人群,把奇形怪状的照相机拿在手里一边摆弄着一边争相伸长脖颈朝前后左右四处观望,还有几个扛摄像机举着棒槌话筒的人在像鸭子一样地来回跑动。显然,那都是些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马加又朝前走了走,就见一个正准备照相的中年男人大模大样不管不顾地来回寻找着最佳位置,险些将一个从身边经过的路人撞倒。
这是一位年轻妇女,正走着给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
那中年男人反倒急了,捧定手里的照相机回头瞪了这妇女一眼说,怎么走路呢这是,长着点眼,碰坏了我的相机你赔得起吗?
年轻妇女就生气了,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你碰了我你反倒有理了吗?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说我不讲道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说着就掏出一只皱巴巴的黑皮小本子朝那妇女的面前一晃,说告诉你,我是记者!
年轻妇女一下更加生气了,声音也随着大起来,说记者怎么了,记者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不就是靠着写些无事生非的烂文章混饭吃的那种人吗?
中年男人一听就不干了,说嗨嗨嗨我警告你,说话可要注意一点,这样随随便便污蔑新闻工作者,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不知道?
年轻妇女冷冷一笑说,我污蔑你们了吗?整天在报纸上捧这个明星拍那个马屁的不是你们吗,把孩子们都弄得无心学习了鼍还不是你们这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给搞的。
年轻妇女的话立刻在体育场门前激起反应,少男少女的人群中随着就响起一片不友好的唏嘘声,还有人打了几声口哨。中年男人朝那边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得意地笑笑说,听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群众呼声呢。
年轻妇女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甩下一句,无聊。就径自朝前走了。
确实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但并不是白宝马,只是一辆普通的白色面包车拉着一些器械开进体育场里去了。歌星红番瓜的汽车是乳白色的宝马牌,而且无论到哪里从来都是他自己驾车,这早已在他的心中乃至社会上传为佳话。最近有媒体报道,说是他将那辆白宝马卖掉了,又换了一辆玫瑰红色的法拉利。但立刻又有媒体辟谣,说绝无此事,歌星红番瓜曾明确表示他向来爱车尤如爱人,只会钟情一生而绝不肯轻易移情别恋,所以他的这辆白色宝马车还会一直开下去的,直到永远。
马加正在朝那边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轻轻捅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刚才那间“浅草屋”花店的老板娘。这时她正撑着一把桃红色黄碎花的折叠伞,站在身后冲着他笑,一张美丽的面庞在伞下被映得越发有了一层好看的颜色。
她笑着对马加说,我没猜错呦,你果然也是来看红番瓜的。
马加就也冲她笑笑,笑得有些羞涩。
老板娘说这么大的雨,出来也不带上雨具,看浑身上下淋得湿透透的,追歌星也不能追得不要自己了呀,回去弄不好就要感冒呢。
一边说着就将那鲜艳的花伞举过来。马加头顶上的雨立刻就停歇下来。
马加的心里顿感暖了一下。这感觉里似乎还包含了一些委屈,跟着鼻子就也微微的有些发酸了。他对老板娘轻轻说了声,谢谢。
老板娘说,你的腿脚不方便,站在这里可不好,等一会红番瓜的车真的来了,人们一拥一挤还不一下就把你挤倒,那可就危险了呢。老板娘说几月前红番瓜来的那一次,不是就出过这样的事么?哎呀可是真惨呢!
老板娘这样说着看了看马加脸上的表情,就问,怎么,你还不知道啊?
马加含混地嗯了一声,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老板娘就说,那一次红番瓜也是来开个人演唱会,也是在这国民体育场里,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人们一拥一挤就把个歌迷给挤倒了,正倒在红番瓜的车轮底下,人家正开着车自然不会看到车轮底下的事情,就这样把人给活活轧死了呢。
马加的两眼就垂下来,顿了顿才说,我小心一些,没事的。
老板娘忽然神秘地朝左右看看,冲他招招手说,来,你跟我来。
马加不知她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拄着拐杖随她离开人群来到个僻静地方。老板娘站下说,你要想看红番瓜不要去跟他们挤,我带你去个地方,保你能看得清清楚楚,运气好还可以到跟前去和他说几句话呢。马加两眼一亮,说真的吗。
老板娘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好看地眯起来,说放心吧,你只管蹋我来就是了。
马加跟随老板娘走过几个路口,就转到香港路上来。这一带平时就行人稀少,这时除去街边的梧桐树叶在雨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就更显得清静寂寥了。
这样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就来到维多利亚大酒店的门前。
老板娘停下来低声说,呶,红番瓜每次来都是住在这里,我也是听一个来买花的小女生说才知道的,据说这酒店里有一个叫红玫瑰的套房是专门留给他的,哎呀美得不得了呦,就连洗手间的台子上都摆满了玫瑰花呢。其实马加一来到这酒店门口就已经认出来了,他来过这里。就在几月前,红番瓜第二次来这座城市开个唱时,马菲曾带他到这间酒店来过,当然只是门口。
那时还是春季,天气刚刚转暖。
那一天马菲特意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连衣裙,头上还扎了一根玫红色的发带,手里捧了束红灿灿的玫瑰花。马菲告诉马加,说红番瓜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玫红,她们“香香甜心伤心肝红番瓜歌友会”的歌友都知道,红番瓜一看到这个颜色就很激动,就想哭,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她们“香香甜心伤心肝”的歌友们都要让他的视野里充满了这种颜色。马菲说,她们歌友会的歌友真希望红番瓜能永远永远的幸福快乐。
马加直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马菲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她那两只眼睛里跳动着火热的激动与真诚,甚至还有一闪一闪的泪光。
那一天等在维多利亚大酒店门前的还有许多女孩,身上穿的也都是清一色的玫红,手里捧了一簇簇鲜艳的玫瑰花。马加真怀疑是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的玫瑰花都被这些小女生们给弄来了。当然还有男生,男生的上衣也都是玫红色的衬衫或T恤。这些少男少女们就这样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又等到了下午,后来就一起唱起了那首最令他们激动的《爱情青蛙》。歌声随着春天的微风在香港路上滚动,在维多利亚大酒店的上空回荡,直把附近经过的路人都吸引得围拢来,还以为是对面天主教堂里的唱诗班到街上来唱了。
后来酒店里的保安就出来干涉了,说不能再这样聚集在酒店门口,更不准再唱歌,酒店里已经有客人提意见了,说影响了人家的休息。
歌友们不睬,仍然如醉如痴忘情地唱着。于是酒店保安威胁说,如果再这样闹下去,他们就要拨打“110”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