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三荷听了忙问,你刚才说的那幅王羲之的小品,可是在他那儿见的么?
庆五儿笑着点点头说,我这点儿学问,也不过都是从他那儿讨换来的呢。
祝三荷登时就兴奋得涨红脸,又朝前凑凑试探着问,就不知五仁兄,可否帮我引见一下你这位本家兄长?我来做东,大家见面儿一起聊聊如何?
跟着就抬头,问家人陈古柳说,你看一看,身上可还带着我的名帖?
陈古柳赶忙从身上拿出张名帖,双手递给庆五儿。庆五儿收起名帖想想说,我这位本家哥哥也不是个闲人,整天在外面穷忙,要不这么着吧,三天以后还是这会儿,我约他来,咱还在这地方儿见。
祝三荷一听要三天以后,显然有些迫不及待,吭哧了一下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应道,那就多谢五仁兄了,三天以后,咱在这儿不见不散。
白鹤飞这天早上一心去见祝三荷,却不曾想还有桃花运在等着他。
早上临出门时,白鹤飞又特意拿了把南竹折扇,扇面儿是后人临的刘石庵“春华秋实图”。庆五儿看了笑道,三哥真有你的,这要稍微二五眼一点儿的,看上去就能乱真。白鹤飞唰地合上纸扇微微一笑,便和庆五儿一起奔北街的“得意茶坊”来。
祝小荷早已等在这里,一见庆五儿陪了个三十上下岁的男人走进来,便赶紧起身相迎着说,五仁兄,想必这位就是你那本家兄长了?
庆五儿赶紧给介绍,指着白鹤飞说,是啊是啊,这就是头两天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本家哥哥,姓白,你只叫他白三哥就是了。然后又对白鹤飞说,这一位就是祝三荷祝少爷,是个颇有学问的性情中人,三哥你跟他准能聊的一块儿。
白鹤飞过来与祝三荷见了,连连摆手笑道,祝少爷甭听他胡说,与你自然没法儿比,我不过是个生意场上的俗人,一没性情二不懂得学问,整天就只认一个字儿,钱。这时祝三荷细细打量白鹤飞,见他笑容谦和面皮细嫩,与旁边庆五儿的雀子脸儿一红一白正好映衬着形成反差,忽然就觉着这两张脸有些面熟,想了想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于是笑道,白三哥客气了,您的事,五仁兄都已对我说过,如雷贯耳呢。
正这时,祝三荷的家人陈古柳凑上来,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襟。祝三荷便随他走到一边。二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就听祝三荷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赶紧去临月轩订个雅座儿,一定要临河的,最好是那间“醉月”,这就去吧!
陈古柳还要再说什么。祝三荷却挥了挥手,便像轰苍蝇似的将他轰走了。
庆五儿与白鹤飞这里对视一下,二人都已隐约听见那主仆二人的对话。陈古柳显然觉出白鹤飞有些眼熟,却又忘记在哪里见过,所以提醒祝三荷小心别再上当。这时祝三荷走回来,有些尴尬地笑笑说,我刚吩咐家人去准备在轩饭庄订个雅座儿,晌午还请白三哥和五仁兄赏脸,让小弟做个东道。
一边说着伸出手来让着,三人便一起坐到茶桌跟前来。
祝三荷欠起身为白鹤飞斟着茶,瞄了一眼小心翼翼试探地说,前两日听五仁兄说,白三哥手里有一幅王羲之的手迹,可是真的?
白鹤飞唰地抖开手中的扇子,一边扇着笑说,不值得一提,只是幅小品罢了。
祝三荷说,听说,是王羲之当年为寻鹅,写的一张告白条儿呢?
白鹤飞说,这也只是传说,挡不住后人以讹传讹,相传当年王右军最爱养鹅,有人想求他的字却又求不到,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先将他的鹅偷了去,再等他写了告白条儿贴出来寻,据说那时有不少人,就是用的这办法儿得了王羲之的真迹去。
三人便都笑起来。突然,祝三荷的笑容就在脸上定住了,两眼死死盯住白鹤飞手里的这把扇子,看了一阵才说,白三哥这把扇子,可不像个普通物件儿啊。
白鹤飞并不说话,随手就将折扇递给了他。
祝三荷接到手里,赶忙起身来到花厅窗前,就着亮儿打开反正仔细看着,越看便越爱不释手,嘴里啧啧赞叹着说,刘石庵的春华秋实图,真是少见的上品哪。
白鹤飞也起身走过来,微微笑着说,祝少爷看仔细了,果真是刘石庵的手迹么?
祝三荷又看了一看,颇内行地点头道,唔,没错儿,就是刘石庵的真迹。跟着又慢慢抬起头说,俗话说,君子不夺人之美,可又有一说,遇心爱之物不能交臂失之……白鹤飞看了庆五儿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遂爽快地说,既然祝少爷喜欢,这把扇子让给你就是了。跟着又说,不过咱先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是送你,一来刚才已有言在先,我不过是个生意场上的俗人,出进往来都要用钱说话的,二来,咱说句到家的话,我与你不过初识,也没这个交情,刚见面儿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别再把你给吓着,再者说,这要让不知底细的人听了去,得以为我后边儿憋着什么企图呢!
白鹤飞这一番话,已说得祝三荷感激涕零,连连点头道,白三哥不要再说了,能将这把扇子让给小染,小染已是感激不尽,您只管开口说个价儿,小染决不还嘴。白鹤飞微微一笑说,我刚才的话虽是言糙理不糙,却也说得重了点儿,不管怎么说,你跟我五弟毕竟是朋友,况且我拿这东西也并不当好的,这么着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要真算起来,那就不好讲了,你若真想要,就表示个意思,给二十块大洋吧。
祝三荷听了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了瞪眼说,二……二十大洋?
白鹤飞笑道,怎么,还嫌贵么?
祝三荷忙说,不不不,我是说,这也……这也……怕不合适吧?
白鹤飞哈哈笑着回到桌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说,祝少爷就甭客气了。
庆五儿这里也跟着说,是啊祝少爷,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这位本家哥哥虽是个生意场上的人,却也有几分文人性情,真赶的事儿上还很挺仗义呢。
祝三荷这才点头叹道,也罢,朋友是越走越近,容当后补吧。
正这时,就听当地一声,白鹤飞手里的茶盏突然滑落到地上。跟着,就见他两眼发直,口吐白沫,身子摇了几摇晃了几晃,然后就像截木头似的咕咚倒在地上。庆五儿和祝三荷一时都吓慌了手脚,忙岔了音儿地喊叫茶坊伙计。
伙计跑过来一看,也搓着两手吓白了脸。
庆五儿上前一把揪住这伙计喝道,你这“得意茶坊”难道是个黑店不成?这好端端喝着茶,怎么就把人给喝成了这样?说,究竟在茶里下了啥药?
伙计两手胡乱摆着,只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这时,就见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她蹲到白鹤飞跟前,先把住手腕号了号脉,然后就掏出个布包儿放到桌上轻轻打开。庆五儿伸头一看,里边是几根细如发丝的银针。这女人叫过茶坊伙计,让帮着撩起白鹤飞的衣襟,随手就将几根银针都扎在他身上。
庆五儿已经认出来,这女人就是几天前常在这里独坐的那个年轻女人。于是上下打量了打量她,试探着问,你,是个郎中?
年轻女人淡淡笑道,他不碍事的,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这女人说着,便将几根银针在白鹤飞的身上轻轻捻动,且捻且提,且提且扎。一会儿工夫,果然就听白鹤飞的嗓子曼里咕噜一声,跟着便慢慢睁开眼。年轻女人又让扶他坐起来,轻轻拍打了几下他的后背。白鹤飞便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腥黄的浓痰。微微嘘一阵,方渐渐将气息喘匀实。他把眼朝四周看了看,又奇怪地打量一下这蹲在自己跟前的年轻女人,声音虚弱地问道,我刚才,这是怎么了?
庆五儿赶紧给白鹤飞讲了刚才的事。遂又告诉他,多亏了这位女郎中。
年轻女人的脸上一下有些微红,淡淡地说,您不过是心火旺盛,刚才喝的茶又凉了些,湿热给凉茶一激便淤结成浓痰哽住心窍,我刚才在您的穴道上扎了几针,泻下心火打开心窍,自然也就没事了,只是,稍过一个时辰还须再扎一次针才行。
白鹤飞闻听后,先谢了这女人,想想又对庆五儿说,如此说来,咱还是先回去吧,就不知这位郎中是否方便,最好也请她一起去,等完了事多给谢礼就是了。跟着又向祝三荷说,只是祝少爷这里实在失礼了,哪天我在临月轩做东,大家再聚。
祝三荷这时才稍稍定下神来,赶忙说,吃饭的事不打紧,只是这把扇子,我就先留下了,等改日吧,我去府上看您,顺便再将十块大洋给您送过去。
这天回到家里,白鹤飞又让这女郎中给扎了一回针,身上才觉彻底松快下来。庆五儿按白鹤飞的吩咐,厚厚地给封了几块钱谢仪,随口又问起这女人为何常在“得意茶坊”独自闲坐。这女人至此,方说出自己的身世来。原来她姓乌,叫乌素贞,祖上世代是游方郎中。她自已,便随父四处行医为生,后来嫁了夫家也是杏林中人。不想这年春上家里突遭不测,父亲与丈夫相继过世,只剩了她一个孤身女人。这次来宁阳,原是要投靠一个本家叔伯,不想这本家叔伯竟也不知了去向。她在这宁阳城里又再无别的亲友,所以只得在个小客栈里暂且住下,白天到茶肆一类热闹地方儿四处去打听叔伯的消息。
庆五儿听罢,回头看看床榻上的白鹤飞。不料他还没张嘴,白鹤飞却先说话了。
白鹤飞对这女人说,住客栈,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年轻女人眼窝儿一红,点头说是。
白鹤飞说,你若不嫌弃,就先住到这里来吧。
庆五儿万没料到,白鹤飞没出俩月竞娶了这个叫乌素贞的女郎中。两人谁都没打招呼儿,商商量量地两好儿合一好儿,也没操办一下就把大事给办了。待庆五儿知道此事时,乌素贞一大早儿已经端着尿盆儿从白鹤飞的房里出来。白鹤飞曾对庆五儿说起过自己年初算卦的事。庆五儿暗里寻思着,大概这就是那节桃花运了。
与此同时,宁阳城里还出了另外一件事。
西街上忽然开了一家命馆。馆主叫玄机子,很有些道行,据说是个四方云游的外来相士。相传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以物相人,甭管谁只要拿个物件儿去,他凭这东西就能说出你是做的哪一行,流年大运吉凶祸福等等。说是这城里常有好事者听了不信,便带了物件儿去命馆让给测算,这玄机子竟是屡算不爽。因此名气也就一天天大起来。这一天,祝三荷的家人陈古柳偷偷跑来西街命馆,说要请这玄机子给测算测算。遂从怀里掏出一块檀香木的镇纸来,小心翼翼放到桌上。
玄机子看了笑笑说,这东西方方正正刚硬耿直,只可惜不是块大材料儿,派不上正经用场的,你也就像这块镇纸,供人差用罢了。
陈古柳一下给算得目瞪口呆,愣了愣才又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来说,大师果然神算,我确实只是个家人,那您看看这块绢帕,就再给我家少爷算算吧。
玄机子只看了一眼这绢帕便说,这东西质地柔嫩貌似高贵,只可惜边幅儿太小,终无大用,况且易污易皱,当心被些市井的无赖之徒揉搓欺诈啊。
陈古柳一听这话,险些给玄机子跪下,嘴上连声说,大师真是神机妙算,我家少爷眼下就正被两个市井无赖整天缠着,可他自己却还不知不觉,拿着他们当好人呢。然后陈古柳方说出,他家少爷姓祝。不想刚说到这里,话却被玄机子截住了。
玄机子笑说,你家祝少爷的名号里,该有个“荷”字,若看这块绢帕,只有三个角儿上绣着荷花,他便该叫三荷了,是祝三荷祝少爷吧?
陈古柳瞪眼点头道,对,对对,我家少爷就叫祝三荷,大师真是活神仙哪!
玄机子微微一笑说,你有话,只管接着往下说吧。陈古柳这才告诉玄机子,说他家这祝少爷平生最好一件事,就是搜罗名人字画儿,而且还须是古人手迹,越古越好,只要是他看上的不问价钱贵贱,一概买下。可这位祝少爷对书画儿一行却连个二五眼都算不上,也就是一知半解,街上有那心术不正的拆白党或假画儿贩子也就看中了他这一点。这些年家里所藏书画儿倒不少,也都是花重金买回来的,可真究竟起来却十之八九是赝品伪作,并不值几个大子儿。
陈古柳叹口气说,前一阵,这祝少爷又在“得意茶坊”认识了一个叫庆五儿的,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没过两天,这庆五儿又带来一个姓白的,说是他的本家哥哥,在城里做的什么大生意。陈古柳看头一眼便觉着这人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本想提醒少爷一声,叫他小心别上当,可刚一张嘴儿就让祝少爷给闷回来。
陈古柳说,幸好那天出了点儿意外的横事,也算是老天睁眼,要不那庆五儿和这个姓自的还指不定拴出什么套儿来,憋着套我家少爷呢。
玄机子说,你且说说,那天出了什么意外的横事?陈古柳说,那姓白的好端端喝着茶,竞就口吐白沫躺的地上,您说,这可不是老天睁曼?后来幸好遇上一个女郎中,不然他一口痰疙瘩非卡死不可呢。
玄机子听了,一丝笑意在脸上飞快地掠过。
陈古柳又苦下脸说,结果我家少爷也还是吃了亏,让那姓白的拿把烂扇子懵了二十块大洋去,其实这扇面儿只是后人临摹的假货,连一块大洋也不值。
玄机子听了笑问,你一个家人,怎会看出这扇面儿是假的?
陈古柳无奈地摇头一笑说,近朱者赤啊,我进祝家也有些年头儿了,架不住整天跟着少爷捣腾这些烂东西,时候儿一长,也就多少能看出点门道了。
玄机子点头道,如此看来,你家这少爷也真够大头了。
陈古柳打个嗨声说,要真只是这点事儿,我今儿也就不来了。
玄机子说,哦?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
陈古柳说,就在前不久,我家少爷又让那姓白的懵了一头子呢。
陈古柳遂告诉玄机子,说头些日子的一天下午,庆五儿突然又来找祝三荷,说是他那本家哥哥刚又得着一幅名人真迹,晚上在临月轩做东,想请祝少爷过去一块儿欣赏瞻仰,顺带帮他甄别一下真伪。当时陈古柳在边上一听,就觉着这事儿有点儿悬乎,那姓白的素来号称精通书画儿,平白怎会叫祝少爷这种二五眼的人去帮他鉴别真伪?遂瞅个空儿,就赶紧偷着劝说,叫祝少爷最好还是别去。
不想那祝大少爷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将眼一瞪就把陈古柳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二话不说换上衣裳,便随庆五儿出门上了人力车。
陈古柳无奈,只得也跟着出来随在车后。
来到临月轩,白鹤飞已先等在这里。祝三荷进来四下看看,见这雅间儿里再无别人,便问白鹤飞,为何不多叫几个朋友来,大家一起欣赏瞻仰。
白鹤飞笑道,也就是你祝少爷,至于旁人,恐怕就没这个眼福儿了。见祝三荷面露疑惑,才又说,我这幅画儿虽不算什么稀世珍宝,可还真舍不得逮谁给谁看呢。一边说着便让伙计撂下竹帘,又关上房门,这才拿出一卷画轴儿来。
祝三荷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见是一幅贡绫裱的工笔人物画,画面上有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书童装束,虽青衣皂帽,却眉目清秀风度翩翩;女的好似丫环打扮儿,但看上去也是千娇百媚姿态艳绝。再看底下落款儿,写的却是“六如居士”。
祝三荷皱着眉头冲这幅画儿端相了半天,却还是不得要领,只觉着看这画儿的意思该是幅名人真迹,可又不知这“六如居士”究竟是个何人。
白鹤飞显得兴致很高,让人将这幅画儿高高挂到墙上,又与祝三荷一起细细品味了二阵,便问他,凭祝少爷的眼力鉴赏,这幅画儿可是真迹?
祝三荷沉吟着,一时有些含糊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