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飞一听有关算卦的事,心里就咔达动了一下。这一阵,白鹤飞的心里也正转游着这件事。正月里算的那一卦,现在眼瞅着一步一步都应验了,说是有财,结果就有了财,说是要走桃花运,结果就真走了桃花运,而且这桃花运一走还从天上掉下个老婆来。再后面,可就只剩下“水上桃花”这一句话了。白鹤飞想,算卦的说是“财如潮来,财随水去”,莫不是也真要应验了不成?于是就对庆五儿说,要说咱这一行儿,在江湖上叫的调生意,向来凭的是脑子赚钱,嘴巴吃饭,终归也算一路本事,可他算卦的属金门儿,好说也是旁门左道,跟咱是不挨着的两宗买卖儿,原本应该隔行如隔山谁也碍不着谁,他可真不该做这个手脚。
庆五儿一拍大腿说,就是么,我心里这气,也正是打这儿来!
白鹤飞说,可要仔细想想,这主意还八成儿就是他出的。
庆五儿脖子一拧说,这个玄机子要真这么干,他可就是存心找事儿了!
白鹤飞遂一咬牙说,今儿下午,到西街命馆看看去。庆五儿立即应道,我再叫上几个兄弟,牙迸半个不字儿,先砸了他的命馆再说!
庆五儿在宁阳城里混了大半年,三教九流多少也结识了一些朋友。当即出去邀来几个兄弟,不过都是些街上的青皮混星子。几个人一听说要去砸命馆,登时高兴得连后脑勺儿都乐了。大家先分配好各自的角色,庆五儿扮成个阔少模样,几个青皮弟兄是张三李四一群帮闲。白鹤飞则故意装成个庆五儿的家人,跟在一边。
如此说定,就先带着几个混星子来五福楼饭庄饱餐战饭。待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便雄纠纠地来到街上,一路招招呼呼儿直奔西街命馆而来。
西街命馆的门口挺清静,看样子玄机子吃了午饭正在睡觉。
几个青皮混星子叮叮哐哐闯进来,看了庆五儿的眼色,便可着嗓子朝里大呼小叫。正喊着,就见一个面皮白嫩四十上下刿的微胖男人从里边走出来。这男人身穿古铜色团花儿长衫,手摇一把单金面儿的苏州折扇,看去一副闲云野鹤的派头。
他出来一见众人,立刻面带微笑连声说着,哟喝,砸我命馆的来了!
只这一句话,便将几个青皮混星子说得一愣,立时都面面相觑着敛住声儿。
玄机子又打量了打量几个来人,忽然面露疑惑之色地说,嗯?不对呀,怎么只来了四个人?我刚才算着该是二龙三狗五个人哪,难道是我算错了不成?
一个青皮说,没错儿,是五个,还有一个留的门外街上了。然后就故意冲着家人打扮儿的白鹤飞说,你去,把我们那个兄弟叫进来。
白鹤飞也不言声儿,故意做出唯唯喏喏的样子,正要低着头挪步儿出去,玄机子却将手一伸拦住说,先等等。然后又对这个青皮说,这位兄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说句得罪的话,这叫自不量力,你不过是个狗的台面儿,怎么反倒支使起主人来了?
这青皮登时给说得面红耳赤,想恼火却又不好抓破面皮,只得强忍着退到后面去了。
玄机子立刻让人搬过张凳子来,先请白鹤飞坐下,然后才看看他又看了看庆五儿问,在下敢问二位,今儿来是要问高升,还是想求发达?
庆五儿故意板着脸儿,先让白鹤飞起来站到自己身后,然后才大模大样地说,我今天来,不是问自己。遂把手一指旁边的一个青皮说,我是想替这兄弟求一卦的。玄机子只把眼角朝那边一瞥便说,要是这位兄弟,我白送他一卦就是孕。
庆五儿一瞪眼说,怎么,你看着本少爷没钱么?
玄机子赶紧笑说,这倒不是,只因他的相格儿并没多高贵,说白了,也就是个贱相,按润例不过三两毛钱,所以在下只当白送一卦,做个人情算了。
跟着又把手一指庆五儿身后的白鹤飞,一板一眼地说,别看这位朋友是个家人打扮儿,他的相格儿可就不一样了,他要算,润例少说也要十块八块呢。
白鹤飞一听,索性就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来说,行啊,那你就给我算算吧。
玄机子说,在下最善以物相人,想必你来之前,该是听说了的。
白鹤飞想了想,顺手就从指头上撸下个金戒指递给他。
玄机子接到手里反复看看,又掂了掂说,戒指这东西占地儿不大,可分量不轻,如此看来你还真不是个家人哪,买卖儿干得举重若轻,是个赚大钱的主儿,况且这东西是纯金的,金玉其外又表里如一,你该是个凭本事吃饭的人。
白鹤飞并不说话,只拿眼看着玄机子。
玄机子又将这戒指在自己手指上套了套说,指上姿环,主掌上桃花,如此说来我这里可要先给你道喜了,你今年应该有一门喜事,不是娶妻便是纳妾,若看这枚戒指见棱见角面儿上又方方正正,该是个正室夫人,只怕还在燕尔新婚吧?
此时几个青皮都眨巴着两眼不知所云。白鹤飞和庆五儿却早已都被说傻了。
白鹤飞搔了想,试探着问,你刚说的掌上桃花,是个啥意思?
玄机子一笑说,我若说这是天机不可泄,倒像是在故弄玄虚了,可也委实没法儿说得明白,这掌上桃花就是掌上桃花,我说的你听奋斗目标也就是了。
玄机子说罢,便将戒指哐啷一声扔的八仙桌子上,看看白鹤飞又说,不过这东西属硬财,你整天将硬财搁的手上,说明你为人警醒心存戒备,表面儿对谁都不错,可心里却谁都信不过,就连钱庄也如是,家里恐怕没纸票子,堆的满是“袁头儿”现大洋吧?
这话说得像只蝎子,嗖地就在白鹤飞的心里蜇了一下。
这些年,白鹤飞确实有个习惯,他对哪一家银行的票子都不信,惟独就信现大洋,甭管是“袁头儿”也好,“孙头儿”也好,就连“英洋”、“站人儿”都行。白鹤飞认定,是大洋就比纸票子保险,所以手头儿一旦有了钱,第一不存钱庄,第二要全部兑成现大洋,然后只要在卧房里面的小套间儿一放就万事太平。白鹤飞闹不清,这个玄机子怎会如此厉害,竞连自己这点儿底细都给算了出来。这时,庆五儿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他索性站起来,回身冲那几个青皮使了使眼色说,你们先都回去吧,一会儿我叫辆人力车走就是了,晚上咱还在老地方儿吃饭。几个青皮混星子早已被玄机子说到了云里雾里。眼看今天再想砸这命馆是砸不成了,又听说晚上还有饭局,便一哄而散都夺门走了。
白鹤飞这才又对玄机子说。实不相瞒,你算得还真有点儿贴谱儿。
玄机子立刻摆摆手说,贴谱儿不贴谱儿是你的事,用不着告诉我。
白鹤飞这时已被算得心口服,索性放下架子抹着面皮说,算是已经算准了,只是,你也得给我指条明路,我照这么下去行还是不行呢?
玄机子微微一笑说,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行与不行。
遂又说,在下刚才已说过,你这人的相格儿高贵,按润例该是十块八块,这么着吧,你赏润例十五块,我要清一色的袁头儿现大洋,然后送你两句话,如何?
白鹤飞立刻说,你只管说,润例我加倍就是了。
玄机子点点头,却并不急于说话,只是拿起那枚金戒指在八仙桌子上用力划了一下。随着咝啦一声,通红的花梨木桌面上便留下了一道泛着白碴儿的痕迹。
白鹤飞和庆五儿伸头看看,又相互对视了一下。
玄机子说,硬财不光能伤物,也伤人,这便是头一句话。
然后,他将这戒指在手掌心里掂了掂,交还给白鹤飞又说,这第二句话么,就更须你自己去想了,掌上桃花,终不如依仗桃花,听清了么?
白鹤飞眨眨眼说,听是听清了,只是,比那头一句还难懂。
玄机子一下笑起来说,倘若我一说你就懂,还能值十五块大洋么?
一边说着,便将他二人送出命馆来。
白鹤飞一边往回走着,已对这玄机子佩服得捶胸顿足。庆五儿却始终闷不吭声儿,走了一阵才提醒白鹤飞说,他看着蚧玄机子虚头巴脑的,说的话也未必当得真。白鹤飞立刻问庆五儿,他将一样一样事都算得神乎其神,这又如何说?
庆五儿自然说不出来,但想了想说,就因为他算得太准了,我反倒不信。
白鹤飞出事是在腊月。从正月那回算卦数,溜溜儿过了一年。
那一次从西街命馆回来,白鹤飞便将玄机子送的两句话牢牢记下了。头一句“硬财不光伤物,也伤人”,白鹤飞很快就悟透了,所谓“硬财”,自然是指自己手头儿的那些现大洋。其实甭用玄机子说,白鹤飞自己也早对这点儿硬货心存忧虑。眼瞅着时局一天比一天不稳当,弄一堆大洋整天这么搁着拿也拿不走,挪又挪不动,日子长了还真不是个事儿。有想换成金条,可如今看来金条也属硬财,况且时局稍一动荡金价儿就尥着蹦儿地往上窜,这时兑金子伤耗也忒大。白鹤飞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还是找了家儿最稳妥最保牢的银行,将手头儿所有的现洋都兑成了钞票。
第二句话,白鹤飞也很快就悟明白了。自从娶了这个叫乌素贞的女人进门,白鹤飞除去晚上跟她一块儿睡觉算是夫妻,家里钱上的事却从没跟她透过底细。倒也不是不信她,只是不习惯,这些年白鹤飞不习惯相信任何人。玄机子说“依仗桃花”,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暗指依靠女人。也就是说,啦!将家里事统统交给乌素贞。
白鹤飞想透这一点,爽性就连家里的钥匙也都交给了乌素贞。
出事是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庆五儿要回东北老家过年,准备将自个儿的钱全都带上,此一番走自然是山高水远,何时再来宁阳城也就说不定了。庆五儿提前将这打算说给了白鹤飞。白鹤飞为让兄弟带着方便,就将他那份儿钱也都事先给兑成了钞票。
腊月二十二这天是黄道吉日,宜出行。庆五儿一早儿收拾停当要上路了,便兴冲冲地来白鹤飞这里告辞,顺带取自己的钱。白鹤飞直到这时也才发现,自己用来盛钱的绣罗袋子已经空了,瘪了,又空又瘪得像了个烂尿泡。庆五儿蜡着脸说,三哥,咱这是做了一年兄弟,要不我得怀疑你是吞了我的钱。
白鹤飞脸色赤红地说,吞你的钱?就连我的钱也是净光净崩子儿没剩啊!
庆五儿这时,猛一下就想起那个叫乌素贞的女人。白鹤飞听了浑身也是一激灵,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后面卧房。哐当推门一看,哪里还有那女人的踪影?
于是跺脚骂道,妈的个烂婊子,昨儿夜里我还睡她来着!
庆五儿冷笑一声说,睡得好,三哥你就认个便宜吧。白鹤飞突然想起西街命馆的玄机子,心里登时就都明白了。
遂捶胸跌足恨恨地说,这狗日的玄机子,敢情也是调门里人,我这才是玩儿了十几年的鹰,到了儿N了儿反让鹰给啄瞎了眼!
当即拉着庆五儿出来,叫了街上三五青皮混星子就直奔西街命馆滚滚而来。
命馆的铺面仍还立在那里。只是走近了看,门脸儿却早已是另一番气象。白鹤飞和庆五儿带着众青皮一路炸炸呼呼而来,到了门口不禁都是一愣。就见当初“大成百草药材行”的老板金大成,正笑吟吟地从里边迎出来。
金大成说,哟喝,您二位可真是少见哪!
庆五儿冲他咽了口唾沫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金大成把手一指头顶的匾额,伸过头来不紧不慢地对庆五儿说,兄弟,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字号?我在自个儿的铺子里还新鲜哪?
庆五儿和白鹤飞一抬头,才看清头顶上的字号已换成了“大成百草药材行”。还是那块金丝楠木的大漆牌匾儿,新描过的泥金大字在太阳下闪着熠熠的光彩。
金大成哈哈一笑说,怎么样二位,十年河东刚没一年,这又河了西了不是?
跟着又说,哦,对了,那玄机子临走还给你白老板留下句话儿呢,说是这顶绿帽子,他就给你留的这儿了,指不定哪天又有哪个倒霉蛋儿,自会来取的!
白鹤飞看着金大成,忽然也笑了。
2001年仲秋写毕于天津木华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