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9日,就在文成公主离开都城长安前往西藏和亲一千三百六十五年之后,终于被迎回了故乡西安。
其实,文成公主生前,曾有过两次归返长安的机会。
抵达吐蕃,置身异域的气候、环境之中,面对迥然不同于中原的风物,文成公主的一腔愁绪与思乡之情可想而知。松赞干布不必多问,自然心知肚明。怜香惜玉的他,为宽解公主之忧,亲口许下诺言,将安排时日,容她回乡省亲。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期而至的战乱,打断了松赞干布的计划,延宕了文成公主的行程。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处十年后逝世,这一允诺也未曾兑现。关于松赞干布之死,有病死、战死、毒死三说。无论何种死法,松赞干布弥留之际,只要想到来自中原、长留西藏的文成公主,心中肯定充满了无以排遣的遗憾与惆怅、愧疚与痛苦。
公元650年,松赞干布去世,唐高宗并未像汉成帝敕令王昭君那样冷酷无情地命她“从胡俗”。松赞干布之子贡松贡赞已于四年前夭折,孙子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文成公主并无“胡俗”可从;加之她虽然不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女儿,毕竟是一位自幼被唐高宗与长孙皇后收养在宫中的宗室女,浓浓的血缘之亲与养育之情,远甚于汉成帝与从未幸临过的宫女王昭君之间的普通关系,因此,唐高宗降下圣旨,令寡居吐蕃的文成公主归返长安,安享余生。若以常规、常理、常情而论,夫君辞世,膝下又无儿女,吐蕃并无多少牵挂,归返日夜思念的长安,回到父母亲人怀抱,该是一件多么快乐而惬意的事情呵!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难得的机会,却被文成公主放弃了!以国家、民族和平大业为重的她,不愿看到和亲之后唐蕃之间的友好局面出现波折与反复。文成公主相信,只要留在西藏,以她在吐蕃长达十年的地位影响,便可稳定局势,巩固和亲成果。同时,松赞干布虽死,可两人结下的深情厚谊,也令她不忍离去。留在吐蕃的她,常常守在松赞干布墓旁;有时住在由松赞干布主持修建的西藏第一座佛寺——山南昌珠寺;当然,她也会回到拉萨王宫住上一段日子,这时的她,便会爬上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向东眺望,缓解思乡之苦。能回而不回,思归而不归,文成公主的内心,便在这没有止境的思念与决绝、牵挂与抛舍的两极间,作着无以解脱的痛苦撕扯,直到三十年后身染恶疾,抱病而逝,被藏族人民尊为绿度母。所谓度母,即观世音的化身,藏传佛教中普渡众生的女菩萨。由人而神,可见文成公主在藏族百姓心中的地位多么崇高。
据说文成公主还有第三次归返长安的机会,那是松赞干布逝世二十年之后,继承唐太宗大统的唐高宗李治遣使尚凯入蕃,诏命文成公主回乡颐养天年,但她仍然选择了继续留在吐蕃。
一千三百六十五年,真可谓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地老开荒,一段多么漫长而遥远的归乡之路呵!
回到西安的文成公主,并非她的肉身。文成公主去世后,被送往藏人的发源之地——雅砻琼结。这里是历代赞普的归宿之地,一片著名的藏王墓区。她的身前愿望得以了却,与夫君松赞干布合葬一处,与吐蕃大地融为一体。而今归返娘家的,只是文成公主的一尊樱桃木雕刻塑像;还有当年随她进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也是一尊按原型复制的紫檀木雕像;当然,一同回来的,应该还有肉眼不能窥视的精灵——文成公主的悠悠魂魄。
迎请文成公主及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是台湾旅美华人齐茂椿先生精心策划,在相关单位支持下组织的“梦怀长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活动的一项主要内容。2006年10月29日下午,在各界代表、群众数千人举行的隆重入城仪式中,载誉归来的文成公主雕像供奉在西安广仁寺内,这也是西安乃至陕西唯一的一座藏传佛教寺庙。饶有兴味与传奇色彩的是,广仁寺里至今仍珍藏着文成公主当年因路途遥远而没有带走的那座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的莲花底座。迎回的此佛像虽非彼佛像,但尺寸大小、外型神态却完全相同,木雕佛像严丝合缝地安放在空置了一千三百六十五年的莲花宝座上,文成公主的归乡夙愿,也算划上了一个别致而圆满的句号。
据有关资料介绍,迎请团沿着文成公主的入藏路线由拉萨原路返回,现代化装备的车队行进在已是公路的唐藩古道上,行程三千五百公里,历时十二天。
而当年的文成公主一行从西安出发,行走在这条唐藩古道上,则耗费了三个年头。
由刘邦发明创造的以女人贿赂强敌、缓解国家危机的和亲手段,从某种角度而言,越往后发展,便越是考验着中原王朝的胸怀、气度与自信。一部古代和亲史,多发生在汉、唐、元、清等强盛开放的朝代,而宋朝、明代及战乱分裂、国力衰退时期,则死要面子决不和亲。
当然,与中原王朝和亲的对方,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与相当的实力,这种实力,并不包括经济、文化等方面,仅指军事而言。此外,古代受交通条件的制约,距离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路途过于遥远,交往少而艰,则无和亲之必要。
唐朝对吐蕃的和亲,便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
位于西藏高原的吐蕃部落,虽然在公元前1世纪就出现了第一代赞普(藏语,意为英武之王),但整个社会长期处于纷乱动荡之中。直到公元7世纪初,第三十二代赞普朗日松赞征服邻邦开拓疆土,接触中原文化,不断发展经济,吐蕃社会才进入一个空前的繁荣时期。然而,朗日松赞的改革遭到了部分守旧阶层的强烈反对,公元629年,被叛臣下药毒死。年仅十三岁的松赞干布继位,接过父亲未竟的事业,以其少有的雄才大略,最终完成了雪域高原的统一,然后推行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建政措施:创立藏文,订立法律,引进佛教,统一度量衡,建立职官制度与军事组织,在中国西南地区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奴隶制政权,其铁腕手段与卓越贡献,在某种程度上堪比汉族之秦始皇。
吐蕃王朝的日异崛起,并未引起唐朝的高度重视。毕竟,唐朝与吐蕃是那么遥远,两者之间,隔着一个辽阔的地域——吐谷浑。此时的大唐,兵强马壮,经济兴盛,文化发达,特别是都城长安,气势宏伟,繁华无比,为异域各邦所景仰。唐太宗李世民不仅在中原各地享有崇高威望,也赢得了诸蕃的推崇,被尊为“天可汗”。于是,“绝域酋长,皆来朝贡。”因此,当仰慕中原文化的松赞干布于贞观八年(公元625年)初派使者前来朝贡之时,以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唐太宗也就将其视为一般的异族小邦,只是出于礼节,才遣人回访慰问。当松赞干布再派使者入朝,“赍币求婚”之时,唐太宗想也没想,当即予以回绝。是呵,一个知之甚少的吐蕃异族,遣使回访,就给你天大的面子了,还向大唐王朝求婚和亲,也太有点得寸进尺了吧?
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使节返回吐蕃,向松赞干布汇报时说道:“天子遇我厚,几得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遂不许,殆有以间我乎?”
回话对吐蕃使者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如果实话实说,无异得罪了天朝大国,也说明自己无能,没有很好地完成使命。于是将矛盾转嫁他人:恰好遇上吐谷浑王前来,唐皇本来答应了的事情,却节外生枝了,大概是吐谷浑王从中作梗、挑拨离间的缘故吧?使者的话说得相当婉转,但潜台词不言自明。唐太宗厚此薄彼,许以弘化公主嫁给吐谷浑王、衡阳公主嫁与突厥王子,却拿吐蕃根本不当回事儿。通过这段“妄语”,我们可从另一侧面见出吐蕃使者的聪明与机诈。
松赞干布闻言,自尊心受损,觉得自己在西方各族中的威望受挫,不禁怒不可遏。突厥离吐蕃远了点,那就先拿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近邻吐谷浑出口气吧。于是,当即联络羊同部落进攻吐谷浑,将其赶到青海之北,又一鼓作气攻破与吐谷浑关系亲密的党项、白兰羌。再率二十万大军进军唐朝松州,一边遣使进贡金甲,说来迎娶公主,一边对左右说“公主不至,我且深入”。随后进攻松州,都督韩威轻敌,被松赞干布击败。一时间,周围羌族全都背叛唐朝,投向吐蕃。
面对如此骚扰,在战争中摔爬滚打过来的唐太宗李世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沉着应对,派出五万步骑予以进讨。先头部队抵达松州,乘夜突袭吐蕃军营,斩杀一千多士兵,给松赞干布当即来了个下马威。“至是弄赞始惧,引而去”,再次派遣使节,一为谢罪,二为求亲,《旧唐书·吐蕃传》以“固请”二字加以描述,说明态度之坚决,颇有点不屈不挠的味道。
松赞干布动武乃为和亲,也算一片至诚。经过一番较量,唐太宗认识到偏处西南一隅的吐蕃王朝并不遥远,原来就在近旁,竟对大唐王朝构成威胁,军事力量实在不可小觑,出于安抚之策,思虑再三,也就答应了松赞干布的“固请”。
历经六年波折,和亲请求终于得到许可,松赞干布的愿望实现了,同时说明吐蕃的军事实力、文明开化获得了大唐的认同,这可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呵,对周边地区及其他民族的影响,远甚于武力的威慑与征讨。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冬,松赞干布以甚为器重的大相禄东赞为正使,派出使者百来人,带着黄金五千两、金绿绫缎衣服、镶嵌红宝石的琉璃铠甲等聘礼,前来长安,向唐朝正式求婚。
和亲公主大多不是皇帝亲生女,这也算得上一个公开的秘密。唐太宗对与吐蕃的首次和亲十分重视,他虽然不可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往雪域,但与和亲女之间的关系,其亲疏远近,也相当重要。一番考虑,他选中了自幼收养宫中、视同己出的一位十六岁宗室女,封文成公主,作为吐蕃末蒙(赞普之妻)。文成公主虽为宗室女,却是以唐太宗女儿的身份嫁往吐蕃的,她既是和平的使者,也是大唐文明的象征。因自幼生长于唐室宫廷,受封的文成公主不仅拥有高贵的身份,并且饱读诗书,有着颇高的文化修养,言谈举止合乎于情,止乎于礼,不失皇家闺秀应有的风范与韵味。
松赞干布求娶唐室公主历时长,曲折多,以致留下了不少和亲传说,至今仍在西藏大地广泛流传,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五难求婚使”。当其时,除吐蕃外,还有印度法王、波斯财王、格萨军王、美色市王等争聘美丽聪慧的文成公主。各国使者齐聚西安等着回话,唐廷出了五道考题,唐太宗下旨,哪国使者顺利解答,文成公主就嫁给哪国。这五道题目相当之难:以绫绸穿过绿松石的孔眼,辨别一百只鸡的母子关系,一天之内吃完一百只羊、揉好一百张羊皮、喝掉一百坛酒不醉,夜晚入宫而不迷路,从二千五百名年轻美丽的女子中认出文成公主。所有使者中,唯有吐蕃大相禄东赞足智多端,机敏过人,全部答对,不辱王命。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有了唐太宗亲口许亲的铺垫,其余的一切,不过是一些具体的仪式与过场罢了,断不会生出如此夸张的难题与考验。
经过一番充分准备,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正月丁丑日,一支长长的队伍从西安出发,经凤翔、秦州、河州迤逦前行,踏上了前往雪域吐蕃的和亲之路。
这支庞大的队伍不仅包括迎娶文成公主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一行,还有唐朝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率领的送亲队伍,他们带着大唐赐予的丰厚嫁妆。皇帝嫁女,本来就十分风光,加之唐朝又是那样的繁华强盛,唐太宗是周边少数民族敬仰的天可汗,陪嫁更是贵重无比。除不可缺少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还有药材、香料、医疗器械,特别是吐蕃没有的谷物、水果、茶叶、蔬菜种子,这些种子(包括蚕种),后来都扎根吐蕃造福藏民。此外,带去的尚有大批诸子经典、佛教圣卷、医学论著、卜筮典籍、工程技术、天文历法等汉文书籍。与文成公主同行的,除使女、奴婢、侍卫外,还有一批文士、医师、乐师、工匠、技师等专业人员。其中一支乐队带去的乐器,历经一千三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仍有几件逃过劫难,作为稀世珍宝,分别收藏在大昭寺、西藏博物馆、民族博物馆内。
陪同文成公主前往西藏的,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规模庞大的文化使团、科技使团。历史将证明,以此为契机,中原文化、中华文明对吐蕃相对落后的经济、文化、科技等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改造、推动与促进作用。
与文成公主一同迎请回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木雕,原物为印度送给大唐的礼物,自然也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之列,它被供奉在一辆木轮车上,由两名力士牵引前行。
佛祖等身像共有三座,为释迦牟尼修行得道后应教徒要求所建,分别是八岁、十二岁、十五岁三个年龄段与真身大小一致的塑像,依据佛祖母记忆中的形象塑造,并由释迦牟尼本人亲自开光。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显得尤为珍贵。《西藏王统记》述及此次和亲时,特别提及这尊雕像:“唐主遂以文成公主出降,并赐觉阿释迦像及丰厚奁仪而遣往吐蕃。”
唐太宗以这尊称得上国宝的十二岁佛祖等身像作为陪嫁转赠吐蕃,除文成公主信仰佛教外,可能与松赞干布的另一女人——墀尊公主有关。
中原皇帝尚有三宫六院,吐蕃赞普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迎娶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已有四个妻子——三位藏族女子,一位墀尊公主。墀尊公主为尼泊尔国王亲生儿女,于贞观九年嫁到吐蕃,也就是说,赞普与她已有六年婚龄。松赞干布对这位尼泊尔公主十分珍爱,三位藏族妻子都没有王妃称号,而唯独封给了墀尊公主。六年前,尼泊尔国王以八岁释迦牟尼等身像作为宝贝女儿的嫁妆,已被墀尊公主带到了吐蕃,供奉如仪。这样一来,国力、气度、威望、信义远甚于尼泊尔的大唐自然不能示弱于人,十二岁释迦牟尼等身像成为文成公主的陪嫁之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成公主有辇舆、马匹、骆驼、骡子等庞大的队伍作陪,其规模远甚于汉朝出塞和亲的王昭君。虽然都为中原盛世王朝的和亲女子,都由长安出发,抵达的目的地都为边塞苦寒之地,但高原苦寒比草原荒漠更为恶劣,除了不断呼啸的飕飕冷风、没有止境的荒凉大地,文成公主还得面对缺氧、头疼、恶心、呕吐等严重的高原生理反应。与生于荆楚山野乡村的王昭君不同,文成公主在皇宫的温室中长大,何曾受过如此艰辛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