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个人性情。冰心与梁实秋过从甚密,从女性与作家的角度,看人待物,当尤为贴切。冰心说:“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梁实秋最像一朵花。”方令孺论梁实秋说:“拟其为梨花,以其淡泊风流有类孟东野。”事实也正是如此,雅舍外面,种的就是梨树。正是个人性格、内在风骨与天然情趣,决定了梁实秋的从文之道乃至人生走向。
再看艺术追求。梁实秋对文学服务于政治的观念,大不以为然,一贯反对“文以载道”,反对思想统一,渴望精神自由。其文学观,并不以阶级性为旨归,而是描写、表达、反映永恒不变的人性。这,也是他与鲁迅论战,以及在北碚卷入“与抗战无关论”,被左翼文人攻击的原因所在。
逝者长矣,往昔的个人恩怨与论争,都成过眼烟云。历史在不断的淘洗中还原真实,同时过滤一切人为的装饰。正因为文学的生命在于阅读与流传,雅舍也从刻意的打压与长时间的湮没中浮出水面,于1990年终于得到北碚文史专家的确认。
观赏、感受、拍照,总觉得修缮一新的雅舍,缺少了当年的简陋之趣,显得过于雅致了一些;而周边的环境,也过于现代与嘈杂了一些。梁实秋1946年秋离开北碚,住了七年有余的雅舍,已烙印在他的生命与心灵深处。此后,他不仅创作了“雅舍”作品系列,就连离开大陆后的台北新居,也一仍其旧地名为“雅舍”。
也不知台北的雅舍如何,真想找个机会去那里看看。
老舍不老
离开梁实秋的雅舍,便寻老舍旧居。
他们当年的居所真近,顺着路人指点,不过几百米即到。
老舍本名舒庆春,于1944年6月前来北碚时,也是抛妻别子孤身一人。不过呢,还有一位红颜知己陪伴着,她就是赵清阁。
老舍在武汉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兼总务组组长(即协会总负责)时,赵清阁为老舍秘书。随老舍来北碚后,两人比邻而居,一同合著过话剧《桃李春风》。
老舍旧居原为林语堂购置,这幢砖木结构的川东民居,一楼一底,灰色砖墙,上覆青瓦,与雅舍相比,显得更其雅致。林语堂于1940年8月全家移居美国前,将此楼留给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代管,成为该会北碚分会旧址。前来北碚的作家们,常在此栖居。
老舍寓居这幢小洋楼后,生活虽然清苦,外表显得黑瘦而憔悴,但精神生活无疑十分充实。他在《北碚琐忆》中写道:“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其实这里也颇简陋,老鼠时常出没,被他戏称为“多鼠斋”,并写下《多鼠斋杂记》。老舍之所以认为这儿“理想”,主要在于在战乱与动荡中,找到了一处可以安放书桌的地方,继续他的创作。作家生命的价值在于作品,罗曼·罗兰曾说过:“不创作,毋宁死。”在这里,老舍每天都能坚持写作。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与幸福。一个真正的作家,唯有沉潜创作之中,他(或她)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这幢旧居之所以声名远扬,就在于与老舍的一系列作品联系在了一起——影响深远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第二部《偷生》,以及长篇小说《火葬》,短篇小说《一筒炮台烟》、《贫血集》,话剧《王老虎》、《张自忠》,回忆录《八方风雨》等一百多万字的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长篇小说《四世同堂》,这部近八十万字,入选《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的作品,曾两次改编为电视连续剧,被誉为“值得每一个中国人珍藏的民族记忆”。老舍在英国任教时,对但丁的《神曲》十分推崇:“世界上有一本无可摹仿的大书,就是《神曲》,它的气魄之大,结构之精,永远使文艺的学徒自惭自励。”无论创作主旨,还是人物形象、典型意象,两部作品都十分相似,包括结构形式,也是三部曲一百章。《四世同堂》正是深受《神曲》影响,通过各个阶层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再现了抗战时期北平民众独特的生活画卷,史诗般地讴歌了“二战”期间中国人民作出的巨大贡献。老舍对自己的这部作品十分看重,说“它是我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
由此可见,老舍与梁实秋,两人虽置身同一时代,处于同样环境,但创作题材、内容主旨则相异其趣。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两人是一对很好的朋友。两人住得如此之近,互相交往,串门走动,实在是太方便了。雅舍高朋满座,老舍常去,没事就聊聊天,打打麻将,自得其乐。而“抗敌文协”算得上文艺家们的一个“据点”,梁实秋免不了也要前来会会友人,见见“名流”。他们两人相互交往的同时,肯定带动了各自身后的一大批作家与艺术家。
老舍当时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佝腰偻背,迈四方步,话音低沉,语速徐缓,看似老沉,却十分干练,平易近人,幽默风趣。他与梁实秋在一起,给人们带来了不少乐趣。一次募捐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出演铺垫性的传统相声《新洪羊洞》与《一家六口》,特地挑选梁实秋做搭档共同登台“献艺”。听说两位著名作家说相声,大家都跑来观看,将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可谓盛况空前。刚一报幕,掌声四起。等到他们俩从后台上场,往那儿一站,如泥雕木塑故作姿态地绷脸肃立时,观众开始大笑。正式开演了,笑声一阵紧接一阵,他们只能趁笑的空隙对话演出。旧时说相声要逗哏,即一人(甲)用折扇敲打另一人(乙)的脑袋,这“敲”当然是假敲,无须真打,亮个动作即可。当老舍握着折扇敲向梁实秋时,不知是激动忘情,还有有意违反演出规则,只见他做出一个夸张动作,向梁实秋头部使劲打来。梁实秋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往后一闪,折扇恰好打落他的眼镜。梁实秋慌了,出于一种本能,手掌赶紧向上,朝前一伸,刚好托住往下掉落的眼镜,且顺势来了个长时间的“定格”。顿时掌声如雷,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不少人还高喊“再来一回”、“再来一回”。演出博了个“满堂彩”,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
当然,这只是老舍北碚生活的一个侧面,除了日常事务外,他每天都坚持创作,并严于律己地给自己规定任务。老舍关注时事,创作的作品,也与时代同呼吸,显得厚重而大气。这既靠天份灵感,更须博古通今的知识积累,融入社会时代的生活体验,还得精心提炼缜密构思,然后才艰难地变成一个个文字。老舍身体不好,到北碚后得过盲肠炎,在缺医少药的抗战后方,他为此开了两次刀,住院一个多月。一个算不得大病的盲肠炎,竟让他饱受痛苦的折磨,身体更其衰弱,这无疑会影响他的创作速度与进度。写作是一件比疾病更折磨人的事情,老舍的写作态度十分严谨,他视文章为生命,将写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曾说“什么字都要想好久”。他在北碚住了三年多时间,面对不期而至的疾病、日常性的事务、难以推辞的琐事以及内心的孤独与道不清的隐忧,竟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不仅高产,而且优质,实属难得!
老舍与梁实秋不同的个性特征、艺术追求及创作风格,决定了他们日后的创作道路及命运归宿。1949年,梁实秋随败退的国民党去了台湾,而应邀在美国讲学的老舍则回到大陆。回国后的老舍以饱满的热情积极参与政治,仍以其一以贯之的风格关注社会,向往美好的生活与未来,创作了《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等大批紧跟时代、歌功颂德的“应景之作”。尽管如此,在“文革”中仍免不了受到激烈的攻击与批判,被迫自杀身亡。
老舍为满族人,仿佛一种宿命,他们父子的命运与结局都挺悲惨,属非正常死亡。两岁时,老舍父亲以旗兵身份与八国联军作战,惨死于炮火之中;而享有“人民艺术家”之称,且心存厚道、和蔼可亲、人缘极好的他,却被一张文字狱的无形大网罩着难以挣脱,这种遭受同一阵营相残的自我了断,比死于敌人之手更其悲惨。
老舍虽死,但他的《茶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将永远流传。老舍不仅活在读者心中,也永远年轻着——老舍不老,定格在他生命旺盛、创作圆熟的巅峰期。
步入老舍旧居,我仿佛看见了当年凝视深思、奋笔疾书的他,哪怕豆大的雨点打在屋外的芭蕉,疾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满地老鼠在身边跳跃“撒欢”……他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完全沉浸于自我构筑的艺术世界,笔尖与纸张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舍旧居一如雅舍,也经过“整旧如旧”的修缮,据说这是继北京老舍纪念馆之后对外开放的第二个老舍旧居。室外种了不少老舍喜欢的植物,比如楠竹、芭蕉、洋槐、茶花、栀子花、三角梅等;室内则陈列着图片两百多幅,文献近两百册,还有箱子、眼镜、手稿、条凳、镇纸、放大镜等不少相关实物;四个部分的展览介绍了他的一生,主要集中重庆北碚的创作及抗日活动……当地政府高度重视,老舍旧居的保护工作自然做得不错,只是四周高楼林立,不远处便是热闹喧嚣的缙麓商都,与旧居的格调,实难“和谐”统一,怎么也回不到当年的情景与氛围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