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崔给我找出一块很厚实的长木板,怕墨水被雨水冲掉,特意又从别处借5白油漆,我用毛笔蘸着白漆写成了颖影的墓砰: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酿颖影之墓”。
旁边再加上一行小字:“1953—1976”。
崔大嫂准备好了一兜子供品,除去那三张精致的鸡蛋饼,还有水果和一包蛋糕。老崔陪着我一人扛着一把铁锨,来到颖影的坟边,先给坟堆培土,把坟堆加大,做规矩。再将那块木牌竖在坟前,摆好供品。
这时,我站在颖影的坟前才可以说出那句话:“颖影,安息吧!”
从副总理到总经理
一位国务院副总理的沉浮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三十多年了,人们还记得他吗?
记忆同健忘一样总是有选择的。被人忘记,不正是他近几年来所追求的结果吗?他好像成功了。或许历史原本健忘。
历史果真如此健忘未必是好事,一个丧失了记忆的民族也就失去了过去和未来。或许是因为他当初身居要职时小慎微得过分,不显山不露水。虽掌管着全国的工业和交通~国民经济建设中举足轻重的两大块,却从未轰轰烈烈过,从来不是风云人物,人们对他的记忆本来就不够深刻。
他的名字叫孙健。1975年1月,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经周恩来总理提名,和著名的大寨一位农民陈永贵,同时被选为国务院副总理。当时社会上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周总理来天津视察,市委工业书记孙健在汇报时头脑清晰,各种数字烂熟于心,精确而及时,立刻获得了总理的好感。经了解,他还不是造反派,是由一个普通工人干上来的……
孙健于1951年进天津内燃机厂学翻砂,以后成了一名地道的铸工,曾连续七年不回家,父亲和妻子儿女都在农村,住一间土改时分的破房,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父亲病重,妻子上侍候老,下照顾小,还要下地挣工分,积劳成疾,身体也很虚弱……在那个年代,这一切都给他当先进工作者提供了条件。以后他当了生产组长、班长、车间主任、团委副书记、保卫科长、厂党委书记……真正是靠苦干、实干加巧干拼磨出来的,当标兵,做劳模,几乎在工厂的所有的台阶上都站过。
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中,工厂的“秀才”们为他写了一篇很好的发言稿,题目叫:《朝着共产主义大目标,两步并做一步跑》!先在第一机械局系统宣讲,一炮打红,不久便被提拔到机械局当了负责抓生产的革委会副主任。局里派人到他的老家调查,调查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孙健在天津好赖也算个人物,想不到家里如此艰难,回到局里向领导汇报:“只有孙健才能忍受这种困境,再不解决就要给社会主义抹黑了。”机械局出面把他的家属调到天津,安排他妻子庞秀婷当了工人。
后来又带着这个讲稿到全市“学毛著”大会上去讲,受到市里的重视,于是在“选拔接班人”的时候就成了市委书记,有了接触周总理的机会。当时在中央的领导群中,上海人太多,风传为了便于协调和平衡,需要在天津选一个抓经济的副总理。而孙健“两步并做一步跑”正巧跑到跟前。
在我们这个视政治为生命、注重政治履历的国家里,他曾经染了那么一水,是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还是成就了自己的人生?现在,他还能再成为真正的普通人吗?
我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说来荒诞,促使我跟他相识的竟是江青。
当时我是天津重型机器厂锻压车间的负责人,我的车间里有一台自己制造的6000吨水压机,是那个时候天津机械行业的“代表作”,国内外的重要人物到天津来都要去视察一番。有一天厂部通知我,江青要来视察,全厂进入一级战备。
全车间700多人停产打扫卫生,给道路两旁的杨树刷上白粉,新修一个高级的厕所——当时不知为什么,老把江青跟厕所联系起来,接待江青必须得有个好厕所。车间的厕所,老天吶,不习惯车间生活的人是难以忍受的。厂部还把招待食堂装饰一新,改做接待室,找来全厂会念诗,会唱歌唱戏的入…准备得太周到了,到时候江青点什么就得有什么。
晚上不许我回家,住在车间里随时等候命令,这样一闹心里就更紧张了,惟恐哪儿没想到,临时出事…“这样的“大事故”以前并不是没有出过。那个年代全社会都重视工业,或者说各地最重要的景观就是工厂,国家领导人经常到厂里来,有外国领导人来访也注工厂里领。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和夫人来的时候,由于事先没向工人交代好,大家一窝蜂围过来看热闹,使来视察的人变成了被参观的对象。柬浦寨的西哈努克来亲王来的时候刮大风,车间30多米高的房顶窗户没关好,玻璃破碎如万箭齐下,险些没把亲王的脑袋给开了。国务院另一位副总理纪登查,陪着一个东欧国家的元首来参观,水压机正要进行操作表演,兜着钢锭的链条突然断了……远的先不谈,还是说说眼下吧,天津市委工业书记孙健来车间检查接待江青的准备情况,我们自然也就认识了。
孙健通知我们,第二天上午9点钟江青来车间视察。厂党委书记跟我约定,江青一进厂门口就从传达室给我打电话,我便指挥工人出炉锻造。75吨的大钢锭在炉里闷着火烧了好几矢了,就等着表演给江青看。第二天早晨7点钟,全厂就从一级战备进入临战状态。那个时候“全民皆兵”,我们厂的民兵有师、团、营、连、排的建制,大家喜欢用军事术语赶时髦。我的车间共有四个大门,8点30分,厂保卫部下令,只留一个正门开着,将其他没有接待任务的大门全部上锁,不许工人出入,免得围观江青。
然后就是静静地等着,9点,10点,11点,12点…全厂像傻老婆等痴汉子,心在嗓子眼儿提溜了4个小时,还没见江青的影儿,也没有得到市里的任何消息。解除警报吧,怕她会突然大驾光临,打个措手不及。不解除警报吧,这样傻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先悄悄叫人给车间各门开锁,先让工人去食堂吃饭。大家在心里埋怨孙健,怀疑是他故弄玄虚把我们给耍了。到下午3点钟,孙健风风火火地又来了,说江青一会儿就到。对上午江青为什么没有来,他没有一句解释的话,我怀疑连他也未必就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也许是江青故意虚晃一枪,不让别人掌握她的行踪,现在说的“一会儿”就真能到吗?“一会儿”是多长时间?大家嘴上不说,心1里已经懈怠了,不再像上午那样紧张。
孙健像个高级通讯员,给我门送完信儿又急急忙忙走了,他还要把相同的内容通知另一个工厂,江青视察完我们厂还要去发电设备厂,看来受折腾的不只我们一家。工人们说,孙健是给江青趟道的,如果途中有地雷、有刺客,他替江青先死。说来也真够辛苦的”身为市工业书记,不是陪着江青视察参观,却像个小跑儿一样地蹿来蹿去,工人干部终归还是要受气。连“一会儿”都不到,突然来了两卡车解放军,进厂后跳下汽车急速散开,把住了大门口、各个路和通向我们锻压车间的大道。看来人家对早就站在那里的本市警察并不信任。
这回要动真格的了,我让工人们各就各位,该轮上我们上场了。很快,庞大的车队出现了,威风八面,其气势压过了以前所有到我们厂来过的领导者。们下车后,工人们看见江青的随员里有许多熟脸的人物,文艺界的,体育界的…“党委书记请;江青先进接待室,书记要亲自向她汇报全厂的工作情况。接待室里有吃的、喝的,集中了全厂的尖子人物。江青刚迈进去一只脚,看见里面红红绿绿的气氛,立刻抽腿转身,嘴里嚷着:“我要看工人,看你们那个大机器!”大概市里头头在她面前把6000吨水压机狠命吹了一通,让她只记住了那个“大机器”。计划全打乱了,参观队伍浩浩荡荡地奔我们车间而来。
天车钳着通红的75吨钢锭,在水压机的重锤下像揉面团一样反过来掉过去地锻造着;我相信,无论是什么人在这种气势面前也会被震慑。车间里一片通红,参观者站得远远的,就这样身上所有暴露的地方还会被烤得生疼。党委书记到近前来,把我拉过去介绍给江青,让我汇报车间和6000吨水压机的生产情况。我只讲了几句就觉得不对头,她眼睛盯住你,似乎听得很专心,其实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或者听不懂、没兴趣。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似乎有自己固定的思路,你正讲到半截儿,一件事还没有说完,她突然插上一句与此不相关的什么话,提一些让你哭笑不得的问题。这时候跟她讲机器、讲生产,简直是白费劲。我改变策略,用最简短的介绍引导她去多看几个地方。
6000吨水压机只是车间的一个工段,另外还有2500吨水压机、锻工、热处理、粗加工等四个工段。让她看我们不是目的,让我的工人们看她才是目的。特别是跟在江青后面的那几位明星,平时老百姓花钱也看不上。为了接待他们全车间忙乎了一个星期,他们来了以后工人们还要坚守岗位,摆出一副大干苦干的样子,不准走动,不许围观。我再不把江青领到工人面前,让大伙瞧上她两眼,将来群众会埋怨我的。
最要命的是看守高级厕所的两个女工,保卫科还特意关照她们,寸步不得离开,这有关江青的安全。工人中喜欢恶作剧的坏小子不少,他们挖空心思想钻到高级厕所里去排泄一番。“江青的厕所”~这太有诱惑力了,想体验一下排泄时的痛快程度有何不同?两个女工要挡住这些人,保护好厕所可不容易,当江青来方便时还要服务周到,男警卫进不来,江青的安全也由她们负责。江青走后还得拆掉马桶,搬走瓷盆,恢复生产调度室的原面目。这段时间她们忙得够戗,现在看江青的架式并没有要去厕所的意思,当她准备撤退的时候,我让人赶紧通知两个守厕所的女工,警报解除,快出来看看她们准备服务的对象。
我把江青送到车间门口,江青问身边的人:“还要去哪里?”被江青改过名字的市委第一书记答话:“按计划您不是还要去视察发电设备厂吗?他们都准备好了……”江青打断了他的话:“不看了,不看了,我累了,我要回家。”车队随即一溜烟地开回宾馆了。
不知有没有人通知发电设备厂和孙健?他们还在那儿傻等着呢!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应付过去了,没出大乱子,今天晚上可以回家好好睡个美觉了。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孙健又来了,提出要给江青送礼,让我用不镑钢锻打了两块“键”,处理后用铯床铯光,上面刻上字,一块送给江青,一块送给毛主席。两块键做好后,放在一个极精致的呢绒盒子里,周围再放上两种不同的铁刨花。忙乎完就到下半夜了,孙健就一直坐在车间里等着……
这就是我跟他结识的过程,而孙健跟江青的关系却并没有到此为止。他被选拔为国务院副总理进京后,一直没有见到江青,在一次讨论经济形势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常务副总理把他介绍给江青。江青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了!”
孙健紧张了,急忙解释:“您工作很忙,我不敢去打搅。”
“活该!”江青气呼呼的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当时的孙健可有点慌神儿,“活该”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自己工作很忙活该呢,还是咒骂他不敢去看她是活该?不管是什么意思他必须都得去看望一下江青了,让秘书联系了几次,终于得到允许,到钓鱼台去了一次,回来时拿着一个江青送的桃,并恭恭敬敬地将桃放在办公桌上。那时候全国都在学习“毛主席送芒果”的重大政治意义,江青显然在效仿毛主席,不过把芒果改成了桃。别看就是一个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桃,却不敢把它的意义理解简单了。可这个桃的意味再深长,两天后也开始糜烂,孙健感到不好办,便把秘书边少林找来:“首长送的桃,烂了怎么办?”
“这桃又不是金的、银的,细菌钻进去能不烂吗?”边少林原是天重厂的年轻工人,也曾管我喊过几天师傅,跟我学过怎样给厂部写报告,跟孙健的关系也比较随便,所有关于孙健的情况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孙健担心如果让桃烂掉,容易被人误解是对江青的不尊敬,甚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可吃掉它,似乎也不是个好办法,首长给的东西,意义非比寻常,理应长期保存,怎可随便吞到肚子里去?但吃了总比烂掉好吧?他对小边说:“要不,你把它吃了吧。”
小边不敢:“首长送给您的,还是您自己吃吧。”
到第二天那个桃就不见了,不知是孙健偷偷地吃了,还是悄悄地扔了?孙健没说,别人也不好问。但为了这个桃,他给江青写了封感谢信……那个时候写这样一封信必然要使用一些极端词句,诸如“非常”呀、“敬爱的”等等,可以理解为“礼尚往来”,也可理解成别有政治含义。就像江青只送一个桃,可以理解为是恶作剧、是污辱、拿孙健找乐,也可理解成是政治上关心和爱护……
幸好这位铸工出身的副总理,平时愿意干实事,也能吃苦耐劳,并没有掺合到当时上层争的漩涡里。为此,他手下的秘书和工作人员还颇有怨言,一方面觉得他是个好人,没有架子,同时又觉得跟着他倒霉。别的首长有许多丰富美妙的活动,最诱人的就是可以调来内部电影观看,什么《出水芙蓉》、《乱世佳人》……还有出国的机会,或搞得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连下边的人也跟着沾光。这些好事却偏偏都没有孙健的份儿,他似乎摸不着大门,即使想看电影也知到哪儿去调片子。他的业余爱好就是动员工作人员跟着他一块在院子里开荒种白菜、种大葱……当时他每月的工资是62元,每天的生活补贴角,而他的家庭负担重,能省一点是一点。干这些事他很在行,亲自做示范:怎样培土、绕水,施什么肥,间隔多大为宜……工作人员当面不会顶撞他,背后却骂他“老土”。
同是副总理的谷牧曾问过他:“怎么还不把家属接来?”孙健说:“你这当师傅的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规矩吗?学徒期间不许带家属。”他把自己当成国务院的学徒工了。
但心情却并不像他说的这么轻松。他必须严格自我控制,谨小慎微,忍受意想不到的困难,随时都要应对微妙而复杂的斗争环境。在老百姓眼里他身居高位,其实他并不掌握政治璇涡深处的底蕴,从来也不敢春风得意,靠的是身上那股坚韧的气质。他当市委书记不久就患上了失眠症,升为副总理后愈发严重了,紧张时整夜整夜地睁着眼。
是一种糊涂的清醒。
“四人帮”垮台后,他还在副总理的位子上又干了两年,足见他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他毕竟又是文革的4产物”,文革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也该画句号了。1978年夏天他正在外地检查工作,接到电话,通知他停职检查他的世界开始缩小,才40多岁的他却只能是属于过去了。世界多变,难有永恒,他要求回天津。他还能选择,就不算很不幸幸好他还没有染上骄傲的恶习、虽然要为那三年的副总理生活付出昂贵的代价,但他相信自己的风格和人品并未受到政治与权力的严重毒害。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能为自己的灵魂当一半家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