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老景
老景——不是“老的景观”,而是由老年人构成的风景。
一、家的快乐有时在房子外面
闹非典如被软禁,外界的所有活动都取消了,对作家来说这未尝不是好事,闷头写吧,可游泳馆一关闭,我就蔫儿了。游泳十几年,如同有烟瘾、毒瘾一般,每天早晨不在水里折腾一通,浑身不自在,干什么都没有精神。
天天关在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子相依为命,大眼瞪小眼,几天下来倒是老伴先受不了啦:“你天天闷在屋里老跟睡不醒似的,非典是染不上了,可时间一长这不被关傻了吗?”
闹非典闹的脾气有点邪,老伴的话是关心,我却没有好气地回敬道:“傻了省心,难得糊涂嘛!”
“别抬杠,明天早晨跟游泳的时候一样闹铃响了就起床,跟我去水上。我先打拳,你散步也行跑步也行,实在不想动就站在树林里听鸟叫,或冲着湖面愣神,也比赖在家里不出屋强。等我打完拳咱俩打半小时的羽毛球,我想运动量也够了……”
哦,这是怕我傻了给她找罪,想来已经为我的状态动了不少心思。她本来每天早晨在住宅小区的空场上跟一群女人先打太极拳后耍剑,有音乐,有头领,耍把完了还可以唧唧嘎嘎,东家长西家短,不亦乐乎。为了陪我不惜放弃自己的习惯和快乐,这就叫“老来伴这个情我得领。
所谓“水上”,即水上公园。是天津市最大的公园,有东西:两片大湖,分南北两部分,北部精致,供游人娱乐的设施也更多些。南部浩大,述保留着诸多野趣,是动物园。我之所以从市内所谓的“欧洲风情街——五大道”搬到了市外的“水上花园小区”,就是冲着这两湖水和硕果仅存的一片林木。谁叫我名字里有个“龙”字呢,喜逐水而居。北方太干了,连续多年的干旱,地干透了,人也干透。
第二天早晨,老伴提上一个兜子,里面装上羽毛球和球拍,用矿泉水的瓶子灌满凉白开,述放进两个香蕉,说运动后的20分钟之内要补充糖分……挺正规,一副教练口吻。到公园门口先花100元买了两张年卡,我不觉一惊:“呀,你怎么就断定非典能闹一年?”
她说:“买门票一个人每次是15元,买月卡25元,你说哪个划“好好好,年卡就年卡,我可把丑话说在前边,游泳馆,开我就不来了。”
你爱来不来,好像谁还非求着你不行。”
别看拌两句嘴,一进了公园心立刻就变了,嗨,水阔树茂,微风扬花,春来阳气动,万物生光辉。空气带着花草的清芬,吸一口清凉清新,清澈透肺。我心胸大畅,真想敞开嗓子喊上几声……其实公园里已经有人在喊,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有的高亢,有的尖利;有的粗嗔,有的古怪;有的唱歌有的学戏;有长调有短吼;有男声,有女腔;有的在林子里喊叫,有的则扬着脖子边走边喊。旁若无人,随心所欲,只管自已痛快,不管别人的耳朵是否能接受。我还不敢那样,只有走到清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人了就猛地喊上两嗓子,老伴撇着嘴偷笑。但喊着喊着胆儿就大了,声音也放开了,学虎吼,学鸟叫,只是怎么学都不大像。倒是老伴学布谷鸟几可乱真,有时还能跟树上的真布谷鸟呼应上几句……
老伴像野营拉练一样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指导我:“不能松松培培,慢慢吞吞,走要有个走的样子,才会有效果。”我不知她要达到什么效果?来到西湖南岸的一排大柳树下,她选中了一块幽静清洁的地方准备施展拳脚,我则没有目的地开始慢跑,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凑,有时还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公园里不同的景区集结着不同的人群,玩着不同的花样,我跑跑停停,停停看看,等我兜了一大圈再回到柳树下,老伴的太极拳已经打完,正拿着根枯树枝当剑在瞎比划。看我回来就收起式子:“你一直在跑?还是又碰上熟人聊大天了?”
我说:“行啦,这又不是在家里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跑也跑了一会,聊也聊了一会,现在就要跟你大战一会。”
在公园里想个可打羽毛球的地方太多了,我们选了一棵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拉开了阵势,一交手,我的兴致立刻高涨起来。原以为打球不过是哄着老伴玩,谁料她竟能跟我真地打个不分上下。表面上我打的是攻势球,她处于守势,有时我倾全力狠命的连续攻上六七拍”竟不能把球扣死,反而被她回击过来打了我的空挡。看来小区的这群老娘儿们不光是打拳练剑,还经常摸球。打球有对抗性、游戏性,因此就有乐趣,我们打了半小时,大汗淋漓,甚是过瘾。后喝光带来的水,吃了香蕉,回家冲个凉,好不痛快!
从此,每个早晨又成了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每个人的家都是设在房子里面,但家庭的快乐有时是在房子外面。
人们还喜欢说人的本性难移,人是不可改变的。渐渐地我却觉得自己的性情变了很多。我生来脾气暴躁,小的时候曾骑着牲口打架打到邻村,眼眶被打破差一点就成了“独眼龙”。当然也打破过别人的脑袋。后来以写作为生便成了文学的工具,性子不由自己控制,就更没准头了。不是有哲人说:自杀有一百种,其中就有嫁给作家这一条吗?以前我不发火的最高记录大概只有两个月左右,自打去公园跟老伴一块晨练,有一年多没有认真发过火了。
后来非典警报解除,游泳馆开放,我也先到公园跟老伴打上半小时的球,然后再去游泳,她则留在公园里打拳。有时感到光是晨练还不满足,吃过晚饭后也一块到公园里转一圈。说来真是奇怪,一到公园情绪就不一祥,两口子便有话可说……
在这之前,老夫老妻的哪有多少话好说?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面对面,还要看电视里的新闻。吃过饭我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她愿意干什么就千什么,但我最烦她到我的屋里来,我写字台后面的电线如一堆乱麻,她打扫卫生时不知碰上哪一根就会造成死机,很容易会成为闹一场别扭的导火索……
所以说,越是离得最近的人越难于交流。好像用不着多说什么,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理所当然。别看羽毛球不起眼,可它像个灵物,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快慢难测,球路不定,这就有了悬念,有了戏剧性。因此在打球的这半小时里,两入说话最多,笑的最多,喊叫的最多。夏天我光着膀子,下面只穿一件运动短裤,汗珠子跟着球一块飞,我自己痛快,老伴看着也痛快。
生命需要共鸣,有共鸣才有激情。我们是在:“文革”初期结婚的,那时候没有蜜月,也不知蜜月是什么滋味,临到老了,因闹非典似乎闹出了一个“蜜年”。中秋节的晚上,我俩躲开热闹又走进水上公园,静色当天,清光悠悠,林排疏影湖生满月,四周一、片柔和,满园的清辉也将心神透析得清清爽爽。我们慢慢地走着,还象征性地分食了一个小月饼——中秋节嘛,不吃个月饼亏得慌。
当我们兜了一圈走到竹林前的广场时,空中有了露气,天上香满一轮,地上流光一片,我们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老两子还应该干点什么……可惜我当兵当的不会跳舞,但哼哼曲调还可以,反正四周没有人,我就嘴里哼哼着和老伴跳起了“贴面舞”。这似乎正应了一句流行歌词: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二、地书
你知道什么是地书吗?如果不懂,赶快去公园里见识一下。
还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带他们去公园,京津的几个公园都去过不止一次。自我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几乎就再没有进过公园的门。二十多年来,公园的变化很大,过去的公园里以青年人和孩子最多,主要是哄孩子的和谈恋爱的。现在的公园却成了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到处都是老年景观,到节假日才有一些青年人和儿童,但谈恋爱和偷情的也不多。这是因为公园里的好地方都被老年人给占了,而且还咿咿啊啊地大声喊嗓子,搅了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兴致。幸好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大胆,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亲亲热热,用不着花钱再藏到公园里偷偷摸摸。这让人怀疑,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是点过分了?但也说明现在老年人的快乐远远高于青年人的想像。
就在进公园的头一天早晨,我就见识了“地书”表演,可谓大眼界。在湖边的台阶上,有十几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杆一米多长的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大字。躬腰悬臂,提气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顿挫,一丝不苟;有的工行书,水润滋漫神韵自摇;有的工狂草笔走龙蛇,水滴飞溅。无论字写得好坏,都浸润着一种气韵精神,泛溢着一股快乐。
有人写的是现成的豪言壮语: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
有人在抄写时下流行的顺口溜:春眠不觉晓,麻将声声了,夜来风雨声,输赢知多少……
围观者跟着一块念,然后哈哈大笑。每个字都有其含义,每句话都表达一定的内容,于是这种现场地书表演就有了社会性、讽刺性和娱乐性。每个执笔者的性格不仅体现在字上,还体现在所写的内容上,使湖边变成一个大娱乐场。写的,看的,在一旁给出词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蹉技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这种地书的大笔都是自制的,笔杆用塑料管或拖把杆代替,笔头则是海棉或泡沫塑料,蘸一下湖水能写五六个字。省钱,省事,用不尽的湖水,写不完的土地,既练字,又健身,还可养神益智。难怪写地书的人越来越多,看地书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写得很见功力,自己写一阵就扭脸指导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为什么老把字写这么小?抠抠缩缩,瞎瞎糊糊,湖水又不花钱,让字伸开腰,比划舒展开,不怕难看,就要个大气!”
老先生不吭声,笔下的字果然写大了。但字一大笔画就散了:“你瞧瞧,这么难看还谈何大气?”
呀?听口音有点耳熟就凑过去仔细端详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位梁总工程师,学冶炼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则是留苏,当时是另一个大厂的厂长,人称香水厂长……想到此我似乎真的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
在我的记忆里,梁太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往身上喷点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这种东西,就是从梁太太那里长的见识。上个世纪的50年代,“苏联老大哥”援建的项目正如火如荼,梁总作为高级专家也在我们厂呆过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太太到我们厂来找他,在她走过去十分钟内,楼道里还有香水味儿。那时候苏联制造的东西讲究傻、大、笨、粗,连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来,我们就关上楼道两头的门,禁止闲杂人员随便出入,以尽可能多保留一会楼道的香气。
“文革”一开始梁总被打成“美国特务”,但他大腹便便,体胖心宽,在厂里挨完斗,堀家换一件干净衣服像没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报。1968年春天,我刚结婚不久,床铺、柜子、饭桌都是用旧木料自己胡乱打成的,因此非常想有一个新的写字台。可一般的写字台我的小屋里放不下,有天下班后在劝业场花32块钱买到一张小号的“一头沉”,可没带绳子,用自行车驮不走。我只好将桌子搬到大街上,等着看见个熟人就有办法了,那个时候城市小而我们工厂大,再加上物质匮乏,大家有空就大街上踅摸点吃的或便宜的东西,在市中心会经常碰上同事或熟人。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看到梁总顺着街边的大字报溜达过来了我冒叫一声,吓得他一激灵,我赶紧凑过去小声说:“我得给您找点麻烦,是您回家给我拿条绳子来,还是在这儿替我看着桌子,我去找绳子。”他选择了后者,等我找来绳子还帮着我把一头沉的小写字台捆到自行车的后架上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学着梁总的口吻说:“好,水边写水字,字水灵,人滋润。”梁总身边的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苏的,气势还像“苏联老大哥”那么冲:“什么叫水字?这是地书,懂吗?我们有个正经八百的地书协会,会员比在纸上写字的书法家协会的人还多!”
我赶紧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练地书,越练越地道。”
老先生也借机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模悠悠地说:“你是大笔杆子(这是我在工厂时的外号)?”
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总,几十年没见却在这儿碰上了。”“你一定是几十年没到公园来了?人们不是经常感叹世界真小吗?何况一个城市!”
不错,一个留美的炼钢老博士,一个学机的留专家,如今都成了地书协会的会员,好风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
梁总摆摆手:“行啦,别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说,水边写水字,越写越水,字水人也水……”
“木敢,不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赶忙摆手。
老工程师依然像过去那么风趣,年近八旬还有这般风采,我想跟他天天在水边练地书有关。于是我向他请教了制作地书笔的方法,打算回家也做它一管,以后也常来湖边凑凑热闹。
三相依为命的和谱
你只要经常去公园,时间一长准能结识一些有味道的老夫妻。
老曹两口子的年纪比我大,他们每天只是拉着手在公园里慢走,走一圈之后就在长臂猿的铁笼子前做他们的“夫妻操”男的先双手趴在栏杆上,引起背让女的捶打,从肩到臀,细细地捶拍一阵,然后再把腿架到栏上,从上到下又捶个溜够。
我在旁边看着都舒服。
女的给男的捶完了,男的再给女的捶,程序一样。只要他们两个一捶打,笼子的长臂猿就响应,追逐,吼叫。先是由一个猿挑头:哇呜哇…首领叫过几声之后,全笼子的大小猿就跟着一起呼应:呜哇儿呜哇儿呜哇儿……
一边叫着边撒欢抓得铁笼子呼呼山响。
我问老曹:“这些长臂猿认识你?怎么你们一亲热它们就闸腾?”
老曹说:“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不认识?它们是妒忌,是模仿,是给我们俩助兴。”
老曹是南方人,曾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文革”中被下放到市郊的干校,老婆跟他离婚自己回南方了。每到秋天,干校会分点粮食或地瓜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家伙盛就装在自己的裤子里,把两端的裤脚系死,扛在肩膀上回城。他现在的老婆当时是跑郊县的汽车售票员,看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只要他一上车就给他张罗一个座位,车上人太挤的时候就把售票员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其实老曹把粮食杠回家也没有人吃,渐渐地就开始把粮食往那个女售票员的家里扛了。售票员是天津姑娘,嘴茬子厉害,卖票的嘛,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嘎杂子琉璃球都能应付,但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好,这就叫合适。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可以有完美的合适。家是女人的梦,女人是男人的梦,能将梦转化为现实的夫妻,才能长久。在现实中偶尔还能一梦的夫妻,就是快乐的抻仙眷侣了。
另有一个老齐,曾是一家有400名员工的企业主,连续两次决策失误,把企业整黄了。后又借了2万元开了个土产杂货店,不想开张没多久被一把大火烧光。老伴急火攻心脑出血,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老齐每天早晨用车推着老伴在公园转一圈儿,哪儿风景好、哪儿有好看的就推着老伴往哪儿去。这一圈儿溜下来要两个多小时,然后回家,在路上顺便买了早点,服侍老伴吃完早饭,自己便扛着板凳上街去磨剪子抢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