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倩倩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劲了。每到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就是我和林倩倩夜晚的开始。
一天早晨,我和她躺在床上,心里突然感到一丝惆怅,好像若有所失。我对林倩倩说出了这个感觉。林倩倩笑着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在干完这种事时,就会感到惆怅,觉得自己若有所失,这只是一种正常心理。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问她,我整天泡在你这里,是不是成了个吃软饭的男人?林倩倩笑着说,你也可以不吃软饭,你想干什么,还可以照样干。我告诉她,我在上中学时曾被人捧为超常少年,后来上大学时又被学校说成是个不务正业的学生,捕里糊涂混到今天,我还真说不出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林倩倩说,这里很安静,下午我去上班了,又没人打搅你,你还可以写你的小说。
一提到小说,我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这些年我倒霉就倒霉在写小说上了。假如我上初中时没写那些被人叫作小说的破东西,我完全可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初中毕业读高中,然后再正正规规堂堂正正地考进大学,我也就会踏踏实实地安心读完四年大学,现在说不定已在个什么位置上干出点颜色来了。而眼下,我仍是个散兵游勇,整天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在社会上还学了一身坏毛病。我对林倩倩说,你怏别提什么小说了,我再也不想写那些破东西。林倩倩说,要不你就去企业吧。你这么聪明,给企业搞广告策划也一样能行。我在夜总会认识一些老板,让他们给你找个位置,应该不成问题。我想对她说,我要是让个三陪小姐给介绍到企业里去,先甭说人家怎么看我,我这辈子还翻得过身来吗?但这话我没说出口。我怕说出来伤了林倩倩。林倩倩显然从我脸上看出了这层意思,眼光忽地暗了下去。
我明白林倩倩的心思,她是哪儿也不想让我去,就这样住在她这里。她下午去上班夜里回来,然后和我在一起,一直这样下去就挺好。她曾对我说过,她不想以后的事,现在她可以养着我,过一天算一天,只要日子长一点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发现林倩倩的眼圈有些红了。
我赶紧搂着她说,我先看看书吧,索性再吃几天软饭。其实软饭也挺好吃的。
林倩倩被我的话逗得噗哧一下笑了。
几天以后,林倩倩回来告诉我,说今天夜总会里去了几个傻东西。傻东西是她,下下了t了,姐背地里对客人的呢称或蔑称,总之客人在她们眼里不是什么机灵东西。林倩倩说,这几个傻东西开始还都挺矜持,装模作样说是做生意的,后来跟小姐们玩开了,一高兴才顺嘴嘟噜出来,敢情是广播电台的几个记者。我说,这种人去那种地方玩,比做生意的还恬不知耻。林倩倩笑了,说你甭管他们是不是恬不知耻,关键他们说的话对你有用。我问,他们说什么了?林倩倩告诉我说,听他们几个聊天时漏出来,最近广播电台要招人。我听了兴趣不大。
我已经在电视台的圈子里混过了,现在不想再到电台去趟那个浑水,我觉得这两个地方的人无论颜色还是气味应该都差不多。林倩倩却说,这不一样。你在电视台那个圈子里混时,其实只是跟着吴桐混,说到底不过是人家的一个马仔,除了给人家打杂出卖劳动力,没有一点自己的东西。现在就不一样了,你要真能考进广播电台去,将来干成什么样可就看自己了。我突然发现,林倩倩有时一抖机灵儿,也能说出挺有真知灼见的话来。林倩倩看我不再反对,才又说,她已向那几个人要了电话号码。我看着林倩倩,忽然觉得心里挺感动。能有这么个女孩惦记着,也不容易。说着话就已到了上午时分,林倩倩看看表快10点钟了,就催促我赶紧打电话。我只好趴在床上,按着林倩倩给的号码把电话拨过去。
对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音色极差,普通话说得也不标准,听着像是附近郊区一带的口音。他问,你要找哪一个?我问,您这里是广播电台吗?对方反问,你想找哪里?我说,我想找广播电台。对方说,那就对了。我又问,您这里是要招人吗?对方又一次反问,你是听谁说的?我说,听朋友说的。对方沉了一下问,是你应聘?我说是。对方说,我们招聘的标准是男的要在三十岁以下。我说,我二十刚出头儿。对方又说,最低要大本毕业或有相当大本的学历,有特殊才能条件可以放宽。我说,我大本只读了两年,不过我可能有点特殊才能。对方问,什么特殊才能?我说,我从读中学时就是个比较著名的少年作家,写过不少小说和一些别的东西,后来高中毕业时没参加高考,是被S大学破格录取的。对方问,你叫什么?我说,我叫马飞。对方略微沉吟了一下,喃喃自语着说,马飞,嗯,前几年好像听说过这么个名字。然后又问,你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我说不是,我读的是社会与人文科学系。对方问,你为什么没毕业?我说,这是件比较复杂的事情,不过肯定与学习成绩和道德品质无关。对方似乎对我有了些兴趣,考虑一下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带上你的作品,不用全拿来,有几件说明水平就行了。然后又说,找我就可以,我姓梁。
他在放下电话的前一刻又补充了一句说,你最好先去S大学开一张证明来。
我问,什么证明?他嗯嗯了两声说,就证明三点吧:第一,你当初确实是被破格录取的;第二,你确实是在S大学社会与人文科学系渎过两年,第三,你离开学校确实是退学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问题被开除的。有这样一张证明就可以了。然后他又说,当然,如果能开一张毕业证来那就更好了。我放下电话,对林倩倩说了对方的意思。我说,听他的话音儿,好像这事儿有戏。林倩倩一直靠在我身边,把耳朵凑在话筒跟前听着,这时她一下就兴奋地抱住我,轻轻摩挲着我的肩膀说,我早就说过你行吧?你肯定能行!我看着她这高兴的样子,心里一热。我说,我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去开这个证明吧。
直到走进S大学校门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梁侉子提出的这要求非常苛刻。
梁侉子是我和林倩倩给他起的绰号。我觉着,这绰号送给他挺合适。梁侉子让我到S大学按他的要求开一张证明,还说最好是能开出毕业证来,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其实真要去做难度非常之大。试想哪个大学肯为一个当初那样离开学校的学生出具这样的证明?更不要说什么毕业证了。如果把S大学比作一台机器,那么我对这台机器而言,不过是它生产出来的成千上万个成品中的一件半成品,或者干脆说就是个残次品,而任何一台机器包括操纵这台机器的人,都只会以自己生产出的残次品为耻,为羞,绝不会再对这件不成器的东西有丝毫兴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来S大学就纯属自讨没趣了。所以,我发现,这个梁侉子在电话里貌似热情,其实这热情里还包藏着更深的狡猾。
但事到如今我只好想,既来之则安之。我硬着头皮先找到系里。
系办公室的人说,这个问题恐怕不好办。我问,有什么不好办,不就是一张毕业证的事吗?系办公室的人说,哎呀,要办毕业证学校是有具体规定的。如果不管谁跑到大学里来混几天,然后就开一张毕业迁走,那全世界不是到处都是大学毕业生了吗?我得承认,他说这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我说那好吧,你就给我开一张证明吧。
系办公室的人问,什么证明?
我就把梁侉子要求的几点告诉他。我说,就是这样一个证明。系办公室的人又说,哎呀,这个证明也不能开啊。
我问,怎么又不能开?
他说,你离开学校这么久了,档案也转走了,我们无案可稽呀。我说,难道你们就没有底档吗?
系办公室的人说,社文系是个大系,每年要毕业多少学生?如果每一届毕业生都在系里留底档,那系里的档案柜还装得下吗?就好比你现在跑到派出所去,想要查一个汉朝的人,人家警察能查给你吗?不要说汉朝,就是南北魏的人也查不了啊。
这人很为自己的比喻自得,张开嘴就呱呱地大笑起来。我不知自己怎么又被变成了汉朝或南北魏的人。我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笑完。我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证明不能开?这人唰的收起笑容,很干脆地说,不能开。我说,如果我一定要开呢?这人说,如果你一定要开,那就只能去找学校办公室了。我问,找谁?他说,关明关主任,当初他是系里的辅导员,现在又正好管这事。我心里想,这下好了,去找关明,让他给我开这样的证明,这才叫冤家路窄。我本来已经离开了S大学,怎么绕来绕去最后又犯到他手里了?
我只好硬起头皮去学校办公室找关明。经人指点,我找到一个挂着“副主任办公室”牌子的办公室。
我站在门口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门,里边立刻响起一个庄重的声音,请进!我推门走进去,就见关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慢慢抬起头。我规规矩矩地冲他叫了声,关老师,关主任。
关明皱皱眉问,你又来干什么?我说,我是来开证明的。
关明问,什么证明?
我就把具体来意对他说了,最后又说,当然,最好是能开一张毕业证。关明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开毕业证不可能。
我说,为什么不可能?
关明看看我说,马飞啊,你好歹也是在大学里呆过两年的,现在又到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你怎么还长不大呢?你以为毕业证是这么好开的吗?你也太幼稚了!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是没资格开毕业证的,懂吗?我冲他笑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一次来求我办事时曾经许诺过,说开毕业征的事,学校可以再议,你自己说的这话你忘记了吗?关明愣了一下,跟着就说,我当然没忘,不过这件事学校已经议过了,
校领导的态度很明确,你这种情况不属于毕业。
我说那好吧,那就不开毕业证了,开一张证明总可以吧?关明说,证明也开不了。
我说,关老师,关主任,这就不对了,这可就是你不地道了。连你自己刚才都承认说,我确实在这学校里读过两年,现在就让你证明这一点,怎么就不行呢?
关明做出竭力耐下心来的样子说,问题是,我不知你拿了这张汪明去干什么用。
我也耐心地对他说,我拿了这张证明去干什么跟你没关系,你也管不着。现在关键是以下这样几个问题:第一,当初我是不是被S大学破格录取的?关明仰起脑袋,做出冥思苦想的表情。我说,你用不着这样想,当时的报纸你们校方肯定还留着呢,著名少年作家马飞被S大学破格录取,这么露脸的东西你们不会扔掉,去查一查剪报就知道了。关明说,好像有这么回事。我说,第二,我是不是在这学校里读过两年?其实严格地说应该是两年零一个多月才对,这恐怕也不是问题吧,你自己刚才不是也承认了么?关明说,嗯,不是问题。我说第三,当初我是被学校开除的,还是自动退学的?关明字正腔圆地说,是勒令退学。我说这就行,甭管勒令不勒令,反正不是你们开除的我,对不对?关明点头说,对,可以这样说。我说那好吧,你就把这三点给我写下来,然后再盖一个学校的公章就可以了。关明微微一笑说,但问题是,公章不在我手里,开这样的证明还要去请示正主任。我开始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存心耍弄我。我不动声色地说,那好吧,那你就带我去见正主任。关明立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就起身出来,把我带到另一问办公室。他指着坐在办公桌前的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刘主任。刘主任是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他抬起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关明。关明指着我对他说,这是咱们学校过去的一个学生,只上两年就退学了,叫马飞。关明有意把马飞两个字强调得很重。
刘主任立刻仰起头重复着说,马飞?马飞……这个名字很耳熟啊。关明一笑说,还没想起来?上一次咱们学校的“新闻眼事件”,想起来了?刘主任一拍脑门哦哦了两声,又跟关明对视了一眼,立刻就都会心地笑了。我心里一凉。我想,这证明算完了。关明很详细地把我开证明的事跟刘主任讲了。刘主任听完之后摘下眼镜,揉了揉金鱼似的鼓眼,长长地哎呀了一声说,这个,恐怕不好办哪!
我问,为什么不好办?
刘主任说,一般像你这种情况的学生,走了也就走了,学校没有开证明的先例呀。
我说,当初学校录取我时就没这个先例,否则怎么叫破格呢?刘主任看看关明说,这样吧,我们先研究一下,等有了结果再通知你,好吗?
我冲关明一笑说,看见了?刘主任玩的这手软托儿,比你可油多了。刘主任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我又对关明说,往后学着点儿,自己不吃亏。这要真赶上个房主儿,你跟人家这么不讲理,往死里打你一顿都不冤你,信不信?我说完就扭头出来了。
关明也跟出来,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又站住回头问他,你就这么恨我,是吗?
关明掠过一丝得意洋洋的神色,他说,你误会了。
我又问,你这么要我,究竟是为上次“新闻眼”那件事,还是记着当年的仇?
关明也站住了,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我说,马飞啊,说句心里话,我真替你惋惜。
我说,我不明白。
关明说,其实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当初要走正道儿,在学校里踏踏实实地读完四年毕业,你肯定能考研究生,你就是一直读到博士后我都不感到意外。
我笑笑说,你以为四年毕业就那么重要吗?考硕考博就那么重要吗?关明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社会也是大学,前苏联伟大作家高尔基就把社会比喻成人间大学,这个道理我当然比你更明白,尤其对一个作家而言。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要是再跟我提作家,我可跟你急。
关明立刻说,你看你看,我要说的就是你身上的这股劲儿,说话办事总带着八分气,就像谁对不起你似的。照这样下去可不好,你将来到哪儿都得吃亏。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关明啊,别看你这回没给我开证明,看在当年咱俩谈话的交情上,我也跟你说两句实话,你可千万千万在这学校里好好儿干那。
关明一愣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就你这样儿的,说白了还不如我呢,不信你就试试,你要真扔了学校这份儿工作去社会上混,几天过来不饿死也得让人把你弄死,你信不信?
关明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