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此前陈楸帆的一些作品中存在太多说教式的政治隐喻,我曾经跟他私下聊天说,你的这个地方可能是个软肋,因为读者毕竟是喜欢看故事的。我觉得我的想法应该能代表所有读者。看小说不是上政治课,没有强迫性,只有故事情节丰富多彩,人物命运起伏跌宕,才能让读者抓住书本不放。让我高兴的是,在刚刚读到的这本《荒潮》中,作者彻底改变了过去的那种主题先行的创作模式,自始至终将创作的注意力集中在人物命运上。也恰恰如此,一些生动的形象跃入我们的眼帘。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女性主人公小米,一个来自“北方”的穷苦孩子,在备受欺侮的状态下劳动和生存。她渴望爱情也追求爱情,但最终竟然在命运的摆弄下变成一个人机结合的“赛博格”体。整个过程中思想变革之猛烈自不用说,就光说身体上的巨变后的种种细腻的心理反应,也是过去其他作品少见的。作者巧妙地将赛博格中生物自我跟电子自我之间的分裂与冲突彰显出来。但无论身体怎样改变,小米的基本道德立场却没有重大变化,这点给人许多启发和触动。
人类维护伦理道德,最主要还是要保证自我生存。伦理用于保证人种不退化,道德则是群体结合的精神纽带。但是,在社会的变迁中伦理道德常常是站在保守的一边,任何变革最核心的,可能就是打破它们的禁忌。以往,多数科幻作品就围绕着这种技术变迁中伦理道德的改变而构思。但《荒潮》则与此相反,它相信一些更加基础的道德规范可能无法改变:这就是人类对善恶的基本判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怕是走入宇宙旅行的时代也不会改变。而伤害人类则必须受到严惩,怕也是无法随便被废黜的法则。
在对不同国籍不同阶层不同行业的种种个体刻画之外,小说还刻意对情节发展进行了多线索的呈现。国际势力跟内地势力的“媾和”,家族权力跟社会势力的融通、金钱的获得者与劳力的奉献者之间加上各种不同的利益代表者的穿插和转换,给故事的网状化带去了合理的融汇动力。爱情,虽然写得不多,但若隐若现,斑斑点点,很有特色。
小说的第三个值得肯定的地方,是对当代技术及环境变革的社会影响的深度发掘。
最近若干年来,环境文学已经逐渐脱离了原有动物小说、大自然小说的范畴,进入一种全方位地展现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型作品。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环境批评作为一种新的批评理论的流派也逐渐生成。科幻小说中的环境题材,则多数是通过“恶托邦”方式展现一个环境恶化且难于拯救的未来。这方面我可以举出诺贝尔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的小说《玛拉和丹恩历险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羚羊与秧鸡》以及更早期的英国J.G.巴拉德创作的“毁灭三部曲”和日本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虽然上述作品中的一部分环境的恶化或人类的毁灭来源于自然起因,但每个小说中都特别强调,人的不良生活方式、认知态度等是造成灭亡的另一个主因。我把这些以环境恶化为主题的科幻叫做“污托邦”,但陈楸帆笔下的污托邦,不是简单的生态灾难,更与全球资本主义浪潮和本土信仰缺失有关。我觉得这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污托邦,是我们都有可能生存其间的污托邦。唯其这些,才更令人深思与警觉。
陈楸帆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但对当代电脑网络和信息科技这么熟悉,令我佩服。故事中的某些国家,通过垃圾扩散电脑病毒,已达到定点传播的方式,使我深感恐惧。在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世界将展开与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不同的人群争夺。也许,陈楸帆所谈的,正是这样一次新的战争?在这样的背景下再次思考科学技术发展到底为了什么,其目的到底在何方,就尤其显得重要。作为一个佐证,刚刚看到奥巴玛总统宣布的脑路线图计划,发现这项宏伟的科研投入中,许多钱都拨给了部队的科研机构。可见陈楸帆是有远见的。
我还可以从科幻历史的角度讨论下作者所吸取的赛博朋克的创作营养,可以从文化角度讨论下小说跟岭南文化之间的关系,讨论一下作者怎样把他的作品放在自己的生长土地(广东)和生活土地(谷歌)之间巧妙地融合,但这些跟他把自己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放置到一个未知的小岛相比,都显得不很重要。岛屿自始至终都被认为是一片脱离于大陆的稍小的存在。无论是《新大西岛》还是《鲁滨逊漂流记》,岛都是一个孤独的、可以跟整个社会规范相互差异的小天地。无怪乎培根用它展示宗教乌托邦的可能性,而笛福则用它模拟资本主义原始生产和生活状态的产生。《荒潮》中的硅屿,虽然跟中国大陆相互接近,但毕竟是海洋中的一个小岛,所以,硅屿上发生的事情,跟中国大陆上发生的一切,可以相互脱离。惟其如此,陈楸帆才可以把它做成一面反观大陆的镜子,让它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推演,甚至推向极端。
但愿,《荒潮》的故事纯属科幻,仅仅是虚构!
5 即将到来的“地球——外星”冲突
不是在遥远的将来,而是现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些生物正关注着我们。他们已经具备了能够迅速跨越空间藩篱的能力,他们更具备了能与地球抗衡、甚至是远远高于地球人类的作战能力。他们的星球正在走向崩溃,他们将寻找新的家园。不幸的是,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们发现太阳系——这个人类的家园。一场“地球——外星”之间的冲突即将到来……
1997年夏天,明天出版社送来了一套最新科幻小说选集,这套总共四本的异型窄本图书的中心内容,正是这种地球与外星文明之间即将发生的、无法避免的冲突。
1997年似乎是中国人重新估价科幻小说的年份。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全国各家出版社便争相推出大量的科幻新作和旧作选集。紧接着,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破天荒地第一次宣布,他们将组织一次世界科幻小说大会,届时,来自全世界的200多位作家和学者将聚集一堂,共同探讨科幻文学与我们时代的未来。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得到了这套包括《飞碟纵队》(许延风)、《绿林城堡的女主人》(焦国力)、《浮岛回声》(蓝玛)和《异域追踪》(星河)在内的最新科幻小说系列丛书。
这是一套包括即将到来的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尤其是异类文明之间冲突的虚构故事的集成。《飞碟纵队》以2300年为时限,全方位地描述了来自死亡星系的飞碟纵队与地球人类之间旷日持久的一场全面战争,小说以整个宇宙为参照,具有广大的空间背景。与《飞碟纵队》不同,《绿林城堡的女主人》和《浮岛回声》则将地球人与外星人斗争的战场搬到了地球附近。航天飞机上尸体的发现会引出外星人进攻的线索,海洋中的奇怪景象也会折射出地球正遭到悄悄观察的证据。最为奇特的可能是《异域追踪》,这部小说将外星球对地球的接触用一种外星人的口吻,用当代电脑技术呈现出来,给人一种无法分清真实还是虚构的感觉。
我个人曾多次在接受采访中声明,我对外星人的存在抱有深刻的怀疑态度。但这种态度并不妨碍我饶有兴趣的欣赏和讨论“地球——外星”冲突的科幻小说,并不影响我从中得到大量的启迪。着名的科幻评论家金斯利·爱米斯曾说过:“科幻是一种思考科学中真实的或者想象的知识或发现后果的文学。有时它只是为了娱乐。但另一些时候,则是严肃地评论这种发现与人类生活的关系。”从明天出版社这套系列丛书中,我看到的更多是变化中的华夏子孙对自己世界看法的转换。这些中国人在保持炎黄子孙忠厚、朴实、好客和嫉恶如仇传统的同时,更增加了对个人自由的关注,增加了处理复杂国际问题和宇宙问题时的机敏,增加了对科学技术革命的深刻认识。
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读者主要是青少年,尤以9—22岁的年龄段为主。明天出版社这套科幻小说具有情节紧张、感情丰富、科技氛围浓郁等特色,非常适合青少年阅读。更重要的是,他在中国科幻小说涉及地球与外来文明方面,提供了一个故事的集合。相信喜好这类故事的朋友们将从中得到一次真正过瘾的享受。
今年7月29日至8月2日,在北京、成都分别进行了国际科幻大会和科幻小说夏令营。在这次系列活动中,5名美国和俄国宇宙飞行员也参加了会议。他们用自己带来的音像制品向所有与会者宣布,今日的世界各国都在正视宇宙战争的可能性。在一个在生物技术不断突破、电脑开始战胜世界冠军的时代里,作为同样是世界太空俱乐部成员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思考这种接触的意义显得更加重要。
最后,我深刻地感到,科幻小说中讨论的地球和外星人之间的接触、对抗、平衡与交合,其实就是在探讨我们自己与其他人、其他国家之间关系的所有可能的模式。在这个意义上讲,明天出版社的这套丛书不但是一系列关于科学和未来的丛书,而且是如何认识我们自己、如何学会处理人际关系并学会和睦相处的有益读物。
6 星河科幻说的魅力
1950年,在美国布朗克斯中学有二十几个学生成立了一个“科学幻想小说俱乐部”。参加俱乐部的孩子们天真地阅读各种科幻小说并热情地讨论他们读到的东西,他们深深地沉浸在与科学和幻想交往的热情之中。“他们没有发疯吧?”“居然读那么破烂的玩意。”不少人朝孩子们瞪眼。但是,孩子们不管这些。30年之后,这一俱乐部中的成员有8个成了物理学博士,另外有6个成为其他行业的专家教授。其中的格拉肖、温伯格还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读过科幻小说。它给人的启迪远非其他东西所能比拟的。着名物理学家杨振宁博士还专门要求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学生阅读科幻小说,可见其作用之伟大。
但是,在接近21世纪的中华古国里,科幻小说作家屈指可数,科幻作品更是寥若晨星。
坏事往往会成为好事。科幻文学园地的荒芜,倒成了文学拓荒者们迅速崛起的乐园。从1991年开始,青年作家星河以其丰富的中短篇创作和屡次获得银河奖而引起了读者的瞩目。去年以来,他又涉足长篇创作,写出了《海地记忆》、《网络游戏联军》,并正准备出版第三本长篇《洋流下的基地》。
《洋流下的基地》从一对少年在游乐场遇到事故,看到大型旋转飞车中轴断裂,即将坠毁开始,把读者引向一个奇异的人与异类生命接触的复杂故事。就在飞船坠毁前的一刹那,一股不明的力量将其推到空中,并进入飞船,朝月球进发。他们被卷入了一场袭击地球的阴谋吗?
事情远远不那么简单。两个少年逐渐发现,他们混入的其实是一艘异类人考察地球后的返航飞船。两位不速之客不得不走入一个探索月球异类人的基地并伺机返回地球的漫长征途。
月球奇异的景色让两个孩子赏心悦目,但更让他们惊奇的是,就在地球的邻邦月球上,居然有着与一个比地球上技术高出许多倍的文明世界。这个世界与地球世界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为什么在月球的地下,要人工建立一个如此巨大的浴场呢?
小说后半部分,两个孩子逐渐发现了另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这些月球上的异类生命其实是地球上海洋中的居民。他们是海豚经过生物重塑技术产生的变种!他们由于无法忍受地球上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而决定改装成人类的模样,以获得人类的航天技术并将自己的生存地转移到其他星球。
主题的逐渐转化,情节的不断变化,场景的持续更新,使《洋流下的基地》明显地超脱于当前许多情节雷同、场景没有新奇感的科幻作品。青年作家星河试图在一个完全普通的儿童科幻小说中代入深刻的人与自然相互融合,人与其他生物和睦友好这个相当严肃、也相当“急迫”的主题。
我一直希望科幻小说首先是一本好的小说,既然是小说,就要具有小说所具备的一切特征。科幻小说除了要在人物的塑造、情节的构造上具有鲜明的文学特征以外,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它应该讨论比较严肃的科学问题和人类生存问题。星河的这本小说中非常认真地把人的关怀、热情、探索、责任心、和儿童的勇敢溶入了“生态关怀”这一主题之中。在小说的结尾,两个主人公超越了种族的狭隘限制,为地球上相对弱小的民族——智慧的海豚逃出毁灭性打击,进行了无畏的斗争。
在小说之外,《洋流下的基地》可能更是一本科幻作品。他在探索精神和科学创造的奇迹方面下了大工夫。在将陆地、海底和月球风光的描写显得真实而有感染力的同时,他还用生命创造的科学技术奇迹与自然风光相平衡。故事中许多描写似乎着墨不多,但生动得使人身临其境,像月球上的“喷雾成罩”、月面下的人工浴场、“脂肪灯”等居然颇有凡尔纳科幻小说的古典特色。但是,作者并非古典主义者,他的主人公是在新时代的懂得探索、具有科学研究精神的儿童,这些儿童在科学逻辑的指引下一步步地揭开自然存在的秘密。他们还是些具有“宇宙正义感”的孩子,是些没有失去童真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洋流下的基地》都是星河儿童长篇科幻小说中最成功的一部。
新中国的科幻小说事业一直是在各种攻击中发展的。“文革”期间,《科学画报》杂志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率先向自己发表的科幻作品发难。接着,又有许多所谓“科幻会使人想入非非”、“科幻是伪科学”之类的奇谈怪论不断涌现。科学工作者如果进行科幻创作,就会被当成宣传“伪科学”的典型。所有这些,都致使中国的科幻世界在世界科幻大发展的背景下,远远地为中国文学的赶超拉大了距离。
但是,中国难道不需要更多的向往将来的建设者吗?中国不需要更多具有人文精神的科学家或具有科学精神的劳动者吗?
将近一个世纪以来,许多伟人为中国的科幻发展大声呼吁或身体力行。梁启超、鲁迅、茅盾、老舍、杨振宁就是这样的典型。更加值得欣慰的是,正是我们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在复出工作之后,及时接见了英国着名科幻作家布里安·阿尔迪斯。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这一“接见”,不但为世界科幻界所震惊,更使中国科幻作家们欢欣鼓舞。进入20世纪90年代,宋健同志又给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潘家铮院士的科幻小说《一千年前的谋杀案》作序。所有这些,都将对中国科幻的繁荣起到积极的作用。
星河是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但愿他不要停留在《洋流下的基地》这点小小的成绩上面。在中国科幻文坛的耕耘者必须做好准备,准备迎接科幻潮起潮落的所有挑战。但愿在星河的读者中,30年后将出现许多探索天空、探索海洋、探索人与自然融合的勇士;出现中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7 杨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