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下愣住了。作为儿子,我了解父亲,他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他对这类事情的态度。他人虽正统,却决非仅是部机器上跟着转的螺丝钉--正统得麻木。他身上保持了相当多的平民感情,这一方面和他的少年经历有关。我老家在山东省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庄里,那是一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家里世代贫农,到了父亲这辈,得靠乞讨才能勉强活下去,就在他投身部队的前两天,他还在讨饭……另一方面,也和我母亲的遭遇有关。她是1950年的兵,家里土改时评为贫农,“三反”、“五反”时改为中农,1957年又定为地主。“三级跳”跳下来,当时是运动员的她,血气方刚,怒气填膺。家里都是姐妹,一个弟弟是先天性哑吧,因为少劳力,我外祖父在村里开的一个小小柴店,不过雇了几个帮工,怎么就成了地主?她向部队、也向地方各级政府四处申诉,结果被部队视为“阶级异己分子”,清除出了部队。为此,我父亲在部队的经历,也就坎坎坷坷……
此时,我母亲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我来,审视中,还有几分隐隐地担心。她的问题是1979年平反的,我相信,若现在扯起当年那个将外祖父扣上“地主”帽子的村头头,或者那位决定将她清除出部队的领导,她依然会耿耿于怀,毕竟她一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给扭曲了!
“没有……听说,我们连里……没有……枪毙过女犯。”
喉咙里像被什么哽住了,我勉为其难地吐出这句话。又拿起筷子,强自镇静地挟了一下菜,立即埋头扒起饭来。胃里又是一阵痉挛,手为之一悸,筷子掉在地上,也许脸色很难看。母亲忙问我:
“你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喉咙哽住了……”
饭后,我去了地区人民法院。法院里有我一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我想请他证实父亲说的情况。他在文件柜里翻了翻,果真找到了省高级人民法院对钟海源的平反书。我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张薄纸,犹如一把锐利的五齿耙,将原以为枯萎、凋落了的,却一直顽强蛰伏在心灵深处的全部细节、全部视觉、全部嗅觉、全部感觉,一下给狼杯残籍地扒拉了出来--
最后的早餐。墙上凹陷处的镜子残片。**。白得透明的肌肤。纸箱般轻飘的躯体。又长又粗的金属针管。体内像撕扯什么,又像挤裂什么的异响。小游铁青色的脸,豆瓣大的汗珠。黄副营长。除夕之夜的娃娃们,手里拿一根点着的捻子,等着去放院子里的焰火。一片翻动的白大褂。鲜亮的红雨幕。拖把。塑料桶。一片光闪闪的银币,在猩红色的绒毯上跳起了芭蕾。玩笑。开花子弹。套环游戏。镁光灯。压惊酒。阴毛。福尔马林溶液。剖开缝上、缝上又剖开的标本……
它们旋转着我,挤压着我;
它们俯视着我,追逐着我。
我大汗淋漓,衬衫冰冷地贴在脊背上;
我昏天黑地,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
那同学充满狐疑地问道:
“这女的,跟你……是熟人?”
“不,她死在我们监狱……”
这天夜里,我又通宵失眠了。
我想:钟海源,一个死得多么冤屈的女性呵,若她晚判半年,待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她就不会被枪决了。我真不明白,放她半年,她既不会去杀人,也不会去放火,何必要急着搬她的脑袋呢?宣统皇帝,还有那么一大批国民党战犯,可谓恶贯满盈了,一放不也放了十年、二十年?就是要配合政治形势,你就不会稍稍念及芝麻、绿豆般大的慎重,给她判个死刑缓期执行吗?
我也想自己。我并不后悔以军人为职业,我只后悔自己在政治上蒙晦不清的年代里干了武警。我有一个朋友,在南昌警备区当干部,以后我们交往深了时,我告诉了他自己的这段经历,听后,他震惊地说道:“没想到看起来你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却还是个刽子手,如果有一天,我像钟海源一样,也落在你手里,你会怎么办?”
我说:“那刽子手也要去劫法场。”
当然,这是笑话,一句异常痛苦的笑话。
只要是军人,就是再残酷的命令,我们也得压进枪膛。内心的痛苦与人格的分裂,就这样产生了--当我们受现实法庭驱使的同时,又受良心法庭的谴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人比我们武警战士更渴望政治上的清明,法制上的健全了!
黄副营长几年前转业回了湖南老家。小游也早就复员了。那时,我已经调到机关,在小游走的前夕,我去了他所在的五班,住了一夜。我们回顾了很多事,还是独独没有提及我们当兵生涯里那一回最重要的经历。可我感到,它像一堵无形的墙,总横亘在我与小游之间,想拆走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了……
我们成了彼此的历史痕迹。
那夜,小游提着军用水壶,上街卖了二斤封缸酒来,又切了一个西瓜,权充下酒菜。我们两人一旦沉默下来,便咕嘟、咕嘟地喝酒,将二斤酒全喝光了。
宗教法庭的无数受难者里,最让历史学家、哲学家、神学家、文学家、艺术家注目的,首推法国著名的民族女英雄--冉·达克。
冉·达克,约于1412年生在法国东部洛林地区孚日森林边缘多姆莱米村的一个农家。当她十七岁时,英国人及其同盟者勃垠第人,占领了整个法国北部,包括巴黎,并围攻了通往南方的要道奥尔良城。此时,觊觎王位的查理太子及其幕僚束手无策。而这位不识字的牧羊少女,却满怀爱国之情,她组织并率领了一万名法军,在奥尔良城下向英军发动了进攻,在战斗中,她身先士卒,“她被一只箭射中,将箭拔出来后又继续冲锋。她爬上云梯,被敌人打进沟里,摔得几乎昏了过去。她爬在地上,又作出新的努力,大声喊道:‘同胞们,冲啊,上帝已经把敌人交到我们手中!’”(见温斯顿·丘吉尔著《英语国家史略》)英国人狼狈逃窜了,接着,在她的出色指挥下,法国军队又解放了兰斯……
冉·达克的胜利,引起了英国人及其同盟者勃垠第人的憎恨。他们认为,这次胜利是由于她的“巫术”,并咬定她与魔鬼撒旦有联系,在撒旦的帮助和唆使下活动。他们的复仇机会,不到一年后便来到了,1430年5月23日,法军收复巴黎城郊贡比涅的行动遭到失败,冉·达克在战斗中被勃垠第人俘虏。
冉·达克在法国人民中与日俱增的威信,引起了已正式加冕的查理七世的憎恨。在一连串胜利的战斗中,显示出她参加战斗不是为了教会,而是为了上帝,不仅是为了法国王朝,而且是为了法兰西民族。于是,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统治者们都觉得,不能接受勃垠第人提出的赎回冉·达克的建议,既然可以借敌人之手,消除去他们明天的潜在威胁--被人民奉为抵抗异国侵略的神圣象征的冉·达克,这有什么不好呢?如果,她确实同上帝有联系,那就让上帝去拯救她吧!
英国人慷慨地付给了勃垠第人一万利弗尔,他们“赎回”冉·达克的目的,并非是要自己动手,球又踢回了法国。在英国人的导演下,由法国宗教法庭以“巫术”和“异端”的罪名,对她进行了审判。
审判的主持者是皮埃尔·科尚。眼下,他还是博韦城主教,英国人许以判决后给他以卢昂大主教的桂冠。法庭由十二名著名神学家组成,还吸收了十六名神学博士、六名学士、二名教规法硕士、十一名卢昂法院法律家、二名修道院长等共计一二五人作为鉴定人参加审案。
在耗资一万利弗尔、长达五个月的审讯中,法院始终设在正遭英国人蹂躏的法国土地上,被审判的是法国首屈一指的爱国者。可是在这批地位显赫、经纶满腹的法国籍衮衮诸公里,只有一个人,修道院长尼古拉·于佩兰表示了怀疑:一个由查理七世的公开敌人组成的法庭,是否有权审判他的支持者冉·达克?为此,他被开除出法庭,关进了卢昂监狱。此外,所有的人,都极尽侮辱之言辞,和能想得到的种种手段、刑罚,摧残她的意志,折磨她的身体;所有的人,都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一致认为,必须对冉·达克,处以最高刑--火刑。
1431年5月30日,这位刚满十九岁的奥尔良姑娘,被押送到了卢昂城的老市场广场处决。法国历史学家朱利·米什莱,在《冉·达克传》中作了这样的描述:
广场上耸立起了三座木台。其中一座设有国王席位,大主教席位,和围绕着英国红衣主教席位的高级教士席位。第二座,供这出阴森森的戏剧的登场人物--传教士、法官等使用;最后一座供犯人使用,这座抹上泥灰、堆满柴火的木台孤零零地耸立着,这个火堆不惜工本,它高得吓人。这不仅是为了使火刑仪式隆重,而且有明确的目的:使刽子手只能从台下达到设在高处的火堆,因此,他既不能加快处决,也不能在火刑之前弄死囚犯,就像通常对其他犯人所作的那样,使他摆脱燃烧的痛苦……
必须把冉·达克活活烧死!他们推测,在好奇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长时间地慢慢燃烧,将使她终于表现出某种懦弱,如果不能迫使她承认的话,至少要使她说出易于按所希望的意义来解释的不连贯的话:或许轻轻的祈祷,或许屈辱地哀求宽恕,这对于一个灵魂堕落的妇女来说是自然的吧……
在审讯中所有折磨过冉·达克的人,都参加了这天的处决。
一切皆按宗教法庭的典型程序进行,当皮埃尔·科尚读完法庭的宣判书,给冉·达克戴上了又长又尖的纸帽,上面写着“异端者、累犯、背教者、偶像崇拜者”。随后,刽子手把她押上了柴堆。据编年史家记载,当火种投进柴堆,腾腾火柱倏地冲天而起时,皮埃尔·科尚,高兴得颤抖,高兴得哭了起来,在满脸飘拂不定的红光里,那一颗颗的眼泪,恍如珍珠,恰似玛瑙,令人想起他即将上身的那顶流采照人的大主教法冠和袈裟……
当火焰蛇舌般舔去了冉·达克的最后一根衣纱时,刽子手扒开了烧得正旺的柴火,以便让人群能够看清楚正蜷缩一团的焦黑尸体,以证实为了战斗方便,总是像男人一样打扮的冉·达克,的确是个女儿身……
二十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满怀崇仰之情,在《英语国家史略》一书里,对这位异国少女的最后一刻,作了如是的描述:
“在滚滚人流中,被拉到卢昂市场上的火刑柱前。在高高的干柴上,火焰向她伸出了长长的舌头,翻滚的浓烟,预告着她末日来临。她举起用干柴做的十字架,最后喊了一声‘耶苏!’”“一个在场的英国兵说:‘我们搞糊涂了,烧死了一位圣徒……’”
你要了解的这事,我按你的意思,问了几个人。说我有个亲戚,一只肾不好,外地的一家医院建议他做肾移植手术。他有些害怕,听说我们医院过去做过,他想看看这方面的资料,不知我们医院是否保存有当年的手术记录,或者哪位大夫发表过这方面的学术论文……
也许是时间过了十一年,人员流动也很大;也许,是这事在我们医院里太敏感了,几个人都回答不清楚。被拿去肾的这个女人,后来平反了,医院里也传过,大家也蛮同情的。可只不过在熟人间私下里感叹几句,没有谁会去将当年的情况正儿八经搞清楚。一来没这个必要,作为医院要作移植手术,肾的来源只能是死刑犯,或出了意外事故如交通失事、烧伤致死的人。二来,总会涉及到具体的人,何必搞得一家部队医院大熬风景,当事者又心头阴影久久不散呢?
我把自己记得的一点情况告诉你吧,那个人叫史XX,是空军部队的,到底是干部,还是战士,我就不清楚了。他二十五、六岁,个子高高的,身体看起来很棒,人也长得挺帅,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不是北京人,就是河北人,听说是干部家庭出身。因为肾不好,他住院很久了,前后快两年。
他待人热情,讲话谦和,无论是与其他病员,还是与医生、护士,关系都不错。他会修理无线电,那时,常常有人拿着坏了的收音机来请他修。在医院图书室,我多次见他帮助管理员搬书、借书、整理卡片,总是手不停。有时,他还领着哪个职工的孩子出去玩,两人手牵手的,见花说花,见鸟品鸟,挺有童心的一个人。另外,他和一个护士的关系不错,晨曦暮蔼里,有时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在草坪上打羽毛球……有人分析,十有八成,他们是恋爱了。
那回手术,当时医院上上下下都很关注。因为肾移植在我们医院里是一个新的课题。去拿肾的是病理科的大夫,医院里去了两辆车子,配合很密切。那边刚拿下来,就马不停蹄地往回送,一到便装了上去,中间几乎没有一点耽搁。手术是成功的,当时医院内比较轰动,我也记得军区的《前线报》就此发过一条消息。
手术后,一下配了特级护理,情况也一直较好。史XX快活到一年了,早就打破了国内外关于这方面的纪录,他自己也对康复起来、重回部队有信心。可就在这时,情况一下恶化了,不知是因为肾移植手术难度太大,总有一定的局限性;还是病人自身造血功能不好,得经常输血,是不是在输血时带进了什么所引起的。他垂危时,据在场的人告诉我,他紧紧抓住那个护士的手,脸上糊满了泪水,护士的眼里也是泪光晶晶……
听陈老师说,你写李九莲、钟海源的稿子,我劝你不要写。写她们干什么呢?现在中国的问题那么多,哪里不麻烦成堆,牢骚满腹,活人都顾不过来,还去管死人?
再说,你鼓吹她们什么呢?是一种精神,一种勇气?可她们太划不来了,两人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说给了一千多元钱的抚恤金,可这钱也是给别人用的。不比张志新、遇罗克,他们的名声闹得很大,几乎全国人民没有不知道的。这名声,至少还庇荫了后人,张志新的女儿,不就上了中国人民大学?遇罗锦前几年的脸上不也贴了金?可李九莲、钟海源,她们死了十一、二年了,现在还默默无闻,也许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有不同的看法,这是何苦呢?我看,我们当老百姓的,还是少想点、少管点国家大事为好。毛主席有一句话是对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XX医院一位干部与作者的谈话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忽然都挤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拉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房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