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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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儒家的吃

孔子的相貌一定很儒雅,但在口味方面,俨然一食肉动物也。他以教育家的身份,开办私立学校,不见得真想搞什么“希望工程”,从本质上还是“为稻粱谋”。有啥办法呢,孔子也是人嘛,也要养家糊口。他的私塾,门槛其实还挺高的,光靠送几斗五谷杂粮是进不去的。孔子可不是吃素的。想跟他学点本事的那些青少年,家境估计都还不错,慢慢也就摸透了这位教师爷的胃口,投其所好,逢年过节总捎去一束束的干肉。这无形中就充抵学费了。孔子果然喜笑颜开,强咽下口水,一手接过干肉挂在屋檐下,一手拉起下跪献礼的徒子徒孙去教室里听课。拜师仪式永远这么简单,三分钟就能搞定了。

孔子爱吃的干肉,估计是用盐腌制后风干的,为了便于保存。不知跟后世的金华火腿或腊肉,味道有什么区别?孔子收的学生越来越多,厨房里悬挂的干肉,总也吃不完似的。猛然走进他家,你会觉得不像学校,更像肉店。丫真有口福!什么周游列国,什么传贤问道,纯粹吃饱了撑的。但不管哲学家还是艺术家,首先要吃饱肚子,解决了形而下的问题之后,才有心思、才有力气追求形而上。这本身就是真理。孔子不是苦行僧,可过不惯食无鱼或食无肉的穷日子。他甚至在教授音乐课时,也要使用通感的手法,以味觉上的鲜美来比喻听觉上的奇妙:一支好曲子,能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何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总令我联想到孔子家中悬挂在梁柱上的一串串干肉。真是仙乐飘飘、香气扑鼻啊。

我童年时,正赶上批林批孔,读一本批判孔老二“罪恶一生”的小人书,其中一幅画面印象极其深刻:孔老二收徒弟,身后的房梁上挂满干肉。挺让我眼馋的,看着看着,都快流口水了。要知道那是贫困的时代,肉类都要凭票供应,我家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面对“画饼”,自然饥肠辘辘。当时的人们,就因为嫉恨孔老二天天有肉吃,而将其定罪为“剥削阶级的代言人”。幸亏孔子终生不曾担任过什么显赫的公职,否则还不说他是大贪官,开贪污受贿之先风?唉,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总有先天性的敌意。

大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孔子的“冤假错案”,也得以平反昭雪。中国人重新将其封为大教育家、大哲学家。我去山东曲阜,参观孔庙、孔林、孔府,尤其想看看他家的厨房,到底装修得什么模样。在迷宫般的深宅大院里,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也就罢了。君子远庖厨嘛。倒是在孔子坟前,考虑到自己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读过四书五经,来拜访祖师父,不作兴空着手呀,于是从行囊里翻出一袋真空包装的咖喱牛肉(记不清啥牌子了),恭恭敬敬地呈上。权当见面礼吧。孔子死后,在世间还有这么多徒子徒孙,代代相传,他九泉之下也不愁没肉吃的。

孔子不光爱吃猪羊牛肉及各种家禽,还爱吃鱼。他津津乐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的脍字,即指细切的肉生、鱼生。更多指鱼生,吃法相当于当代的三文鱼。杜甫曾写诗赞美切脍的技巧:“无声细下飞碎雪”。《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鱼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听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切脍的流行,不能说完全没受到孔子遗愿的影响。孔子爱吃鱼,还表现在他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起名为鲤,据说孔鲤诞生那天,老人家刚从农贸市场买了条大鲤鱼提回来,正考虑着是该红烧呢还是清炖?也算一道日常化的哲学问题吧。这比丹麦王子哈姆雷特那样尽想着是生还是死,可有意思多了。

孔子本质上还是一位乐观的思想家。有一颗平常心。他爱吃肉、爱吃鱼、爱穿名牌衣服,又有什么不好?说明他热爱生活嘛。当教师的,不热爱生活,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一个民族的教师爷,不热爱生活,这个民族还不彻底绝望了?

难道非要叫孔子变成一头食草动物,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就好了吗?就更可亲近吗?他吃肉,不也同样流出奶来;从他身上起源的儒学的乳汁,不也浇灌中华民族几千年?食肉动物的乳汁,没准比食草动物的更有营养、更有力量。

中华古代文明,儒、道、释的影响此消彼长,相映成趣。儒教之所以未被道教或佛教挤垮,还在于它根深抵蒂固。它是入世的,积极进取的,是孔子,是食肉动物所倡导的哲学。所以,它不容易被打败。

儒学的另一位模范教师,孟子,也保持着食肉动物的禀性。他不仅爱吃家禽家畜,还爱吃野味,譬如熊掌。他目标明确,直奔主题:“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在餐桌上,一点也不愿显得羞答答的。在他眼中,熊掌可比酱猪肘过瘾多了。孟子的伙食标准,比孔子的时代要高一些。孔子生吃点鱼片,就挺满足,孟子却更生猛,非要尝尝极品的熊掌。有一股挽弓当挽强、擒贼当擒王的气势。

后来,估计野生动物被猎杀得差不多了,熊掌不太容易弄到,连苏东坡这样的儒学大家,也只能窝在自家小厨房里,炖点儿东坡肘子,解解馋。从他身上,好歹还能看出食肉动物的影子。他的诗篇中居然有一首《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饮得自家君莫管。”苏东坡,从某种意义上,还是得自孔孟的真传。

苏东坡好歹还有红烧肉吃,到了曹雪芹那里,连肉末都吃不上了,只好喝稀粥:“蓬牖茅橼,绳床瓦灶,举家食粥”。唉,中国知识分子的伙食,越来越差了。《红楼梦》无疑属于中国文学史里的满汉全席,可烹饪这桌盛宴的大厨师呢,却穷得快揭不开锅,以粥充饥。但他前半辈子毕竟阔过,在《红楼梦》里,还能以无限怀念的笔调,描绘一番富贵人家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朱门酒肉,并不臭,香着呢!只不过容易吃到嘴罢了。

要想顿顿有肉吃,就得受尽十年寒窗苦,学而优则仕,就得一步步往上爬、升官发财,就得出人头地、治国平天下……此为儒家教育里的一条潜规则。不好意思明说。其实谁都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嘛。

跟孔孟相比,老庄之类道学先生,太像素食主义者了。尤其庄子,总装出胃口很小的样子,什么都不想要,好像是靠吸风饮露长大的,看一眼蝴蝶,就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