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肉饼是北京的一家快餐连锁店。以肉饼为招牌,也卖其它面食乃至家常炒菜。上世纪九十年代,京城有一批中式快餐店揭竿而起,欲与风头正健的洋快餐(譬如麦当劳、罗杰斯、艾德熊等)一决雌雄。我印象最深的是东四路口,南边刚开了肯德基,北边立马就有上海荣华鸡落户,高唱对台戏,被媒体惊呼为“斗鸡”。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或者说,这是一场饮烟袅袅的战争,有点像八旗子弟的大刀长矛浴血抵抗八国联军的坚船利炮,若干个回合下来,中式快餐店损兵折将,只剩下老家肉饼依然坚守阵地,挥舞战旗。不仅如此,它还壮大了队伍,在东西南北增设一系列分号。老家肉饼的对手,无疑是必胜客比萨饼。彼此战成了和局。这已算很不容易了。毕竟,中国人是在拿冷兵器对抗西洋火器呀,能把阵地战坚持下来就不错了。那些卖馄饨的,卖包子的,卖豆浆油条的,早就改变战略,“上山打游击”去了。老家肉饼,仍然稳扎营盘。
老家肉饼的牌匾,是我的朋友阿坚题写的。他跟老板是朋友。所以,老家肉饼等于是我朋友的朋友开办的。我当然要狠狠地夸它几句啦。不夸白不夸嘛。但纯属自愿的。人家老板可没请我当“托”。
阿坚是位诗人,在胡同里长大,诗写得好,毛笔字也不赖。他为老家肉饼题写牌匾,属于友情客串,分文不取。老板也很豪爽,承诺阿坚在老家肉饼店可终生免费就餐。可见老板是个懂诗、懂诗人的人。是个爱诗、爱诗人的人。
上次西安诗人伊沙来北京,阿坚在老家肉饼店接待。我跟伊沙开玩笑:你的代表作不是叫作《饿死诗人》嘛,可在北京,诗人是饿不死的,譬如阿坚,只要他愿意,天天都有免费的晚餐,天天都有肉饼吃。伊沙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我估计他在感叹:看来天上还真会掉馅饼啊!
是呀,天上会掉馅饼的。我看见了。它砸在我的哥们阿坚头上。
伊沙那首后现代派的诗歌中有这样的名句:“饿死他们,这些狗日的诗人。首先饿死我,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别信他的。丫胃口好得很呢,伙食好得很呢。诗人哪那么容易饿死呀。想吃天上的馅饼,张开嘴等着就可以了。它说来就来了。今天落下的是一块老家肉饼,没准明天落下的就该是诺贝尔文学奖了。尽情地想呗。有谁敢跟诗人比想象呀。
我跟来自西安的伊沙干了一满杯“普京”(普通燕京啤酒):当今的北京,已不亚于唐朝的长安了,够你羡慕的吧。谁说居京大不易,瞧人家阿坚,怀揣终生饭票,比那个白居易活得还潇洒。白居易在长安,是否吃过白食——有人请他白吃羊肉泡馍吗?咱们说不准。可诗人阿坚在北京,随便写几个毛笔字,就有大盘的肉饼端上来,想吃多少都可以,想吃多少次都可以。这才真正是“润笔”吧。比给现金要好。因为其中还有情义的。情义无价。按道理长安才算诗人们的老家,可北京有了这老家肉饼的传奇,对于诗人们而言,也相当于回家了。“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这是李白的话。李白是咱们的家长。出门写诗,当官、做生意,累了,就回家吃肉饼。老家肉饼的店名,起得好啊。
我从沙滩的五四大街搬家,搬到东四环边的石佛营,住下的第一天,上街蹓弯儿,发现马路对面就有老家肉饼的分店。看到牌匾落款处阿坚的名字,心头一热:嘿,哥们,你也在这里呀。咱们靠得越来越近了。跟老家肉饼做邻居,多踏实啊。那是我哥们的哥们开的。这既是生活中的巧合,又显得特别吉利。看来我来北京写诗,也注定饿不死的。北京,我有那么多的哥们,乃至哥们的哥们……整整一个大家庭,大家族。诗,是我们的血缘,我们共同的根。老家肉饼店,诗人们的大食堂。
前几天去天津参加全国书市,记不清在哪条街道,车窗外闪现老家肉饼的牌匾。虽然一掠而过,我却倍感亲切:老家肉饼,你已开始抢占狗不理包子的地盘了。
诗人高星从北戴河回来,说在河北也看见老家肉饼的分店。牌匾落款处也刻着“阿坚题”三个字。在那一瞬间,他会跟我一样,头脑中蓦然浮现亲爱的哥们阿坚的面孔。我们拿阿坚起哄:你为老家肉饼题写牌匾,可比你出的那几本诗集影响大多了。
阿坚不仅是诗人,还是京味的美食家。所谓京味美食家,相当于北派,与陆文夫那类南派美食家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南派是愈精致愈好,北派则追求广博庞杂。阿坚与我合写过一本《中国人的吃》,由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又被日本青土社购买去海外版权,翻译成日文全球发行(易名为《中国美味礼赞》)。他妙语连珠:“中国人几乎是世界上最会吃的大民族,中国菜的烹饪和消受几乎是一种食哲学。相反,近十个世纪里,世界上饿死的最多的是中国人(人数),世界上的国内战争因饥饿而爆发最多的是中国(如农民起义)。我老在想,为什么挨过饿的民族反而更重视吃的艺术,像美国人相对来说是最没挨过的人民,竟然吃的那么单调、吃的那么懒也那么傻。美国人民似没有吃的理想,而咱中国人以食为天。”中国人虽然以食为天,却没几个人敢相信天上真会掉馅饼的。除了我和阿坚这样的“另类”。相信奇迹的,都是诗人。
阿坚在书中还真提到老家肉饼:“吃喝泛滥的时代,饭馆沿街、夜市成片,啤酒成河、烧烤成云,我也被裹在这世纪末的洪流。我为老家快餐连锁店题匾,可终生免费就餐,我的亲朋餐桌随时可为我添双筷子。忽然没了饿之忧,顿感自由……”
我写这篇文章,已是深夜。写着写着,忍不住咽口水了。想吃肉饼,考虑到马路对面的老家肉饼店该已关门打烊,只得作罢。继续在纸上写吧,就当画饼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