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殡葬完他的父亲,并守了三年的丧,终于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的二月,从家乡四川回到阔别已久的都城开封。
也是这年,也是这月,王安石被宋神宗赵顼任命为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这就是说,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决定赋予他足够的权力,来掌控国家,以推行新法。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变法,就在这年,这月,大张旗鼓开展起来的。
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改革,不过,成功者少,失败者多。从商鞅、王安石、张居正,到康梁百日维新的改革失败来看,商鞅败于贵族夺权,张居正败于死后清算,康梁败于保守势力,对立面都是坏蛋;只有王安石的失败,是个异数。
他的支持者,基本上都是声名狼藉之徒,他的反对派,无一不是正直高尚之士。
试想,这样一台戏,王安石再蹦再跳,再吼再叫,能唱得下去么?苏东坡,就是建议他拉倒吧,歇手吧的众人中的一个。
也许这是巧合,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回来得一是恰逢其时,一是恰逢对手。从此,按《宋史》所说,他就“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一直走下坡路。说句良心话,虽然王安石是他命运中的第一个克星,但王先生只是防着他成为自己的劲敌而已,对他尽管火大,收拾过他,打击过他,倒也并不想置他于死地。不过,后来,那些尾随王安石而扶摇直上的新贵,则是恨不能将他送上断头台的,民间谚语中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就是这个意思了。
开封的二月天,蔡河尚未解冻,初春的风吹在脸上,确有一点点冷冽。不过,年年如此,岁岁相同,中原地区总是这样送走寒冬,迎来春天。也许文人的神经细胞发达,也许他们很容易表现出敏感,事隔三年,苏东坡重又回到这座城市,忽然觉得有一股寒飕飕的气氛,裹胁着他,好一个不自在;王安石呢,也如此,自打上年七月来到东京,居住了大半年光景以后,这位长年生活在金陵的人,还是不能适应北方初春的冷意,背脊有些发冷,一种瑟缩感在压迫着他,与苏相似,同样好一个不自在。如果说,苏东坡的冷,只是因为他注意到一小部分人,那眼神变得严峻起来,甚至有意对他回避;那么,王安石的冷,则是他发现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对他的猜忌,对他的拒绝,一如他刚来到都城那样,依旧寒气袭人,毫无变化。
历史,大概是个有趣的老人,很爱开玩笑,就在北宋王朝大变化的前夕,非要在这个凄凄寒寒的二月天,将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这两位掰过腕子,赛过高低,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绝说不上是朋友,但也说不上是敌人的两位,硬碰硬撞在皇城丹凤门前的通衢大道上。
那场面,两人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平素间没有私谊,也就没有来往,属于“敬而远之”,属于“河水不犯井水”,属于“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泛泛之交,甚至连“泛泛”也谈不到。不期然地在此相遇,不免一番尴尬。开封作为宋朝的首都,那制度是前朝政府厘定的,后周的世宗柴荣是一位英主,气魄很大,志向很远,所以这条北至玄武门,南至朱雀门,再到南薰门,纵贯全城的长街,长而且阔,宽加之广,相当壮观。只是由于黄河多次决口,如今早沉积湮没在城市地底下了。这两位完全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但世事偏是这样蹊跷,你想他俩碰头,也许凑不齐,你想他俩回避,却歪打正着。一是王安石向来不讲究礼仪,轻车简从,信步走来;一是苏东坡刚刚由蜀返京,没带随从,无人招呼。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只好抱拳作揖,寒喧两句,随后,各走各路,扬长而去。
王比苏年纪大,身份高,按理,应该先开口,对他老爹的辞世,表示一点哀悼之意,对他守丧归来,说几句慰问的话,节哀顺变啦,化悲痛为力量啦,也是情理中事。但王安石是个伟大的人物,从梁启超誉他为三代以下,中国惟一的完人起,到批林批孔,评儒评法,将他捧上法家的尊位止,越来越伟大了。
可是,不管多么伟大的人物,往往也有其渺小之处。伟人要思考大事,关注宏观,自不免忽略细部,疏失碎微。其实,他的同时代人,也说他是一个“好学泥古”,“狷狭少容”的有相当呆气的先生。估计王安石未必会对苏轼的殡丧归来,多么在意,也不会对苏老泉当年与他的芥蒂,抱有成见。此时此刻,除了变法大计外,任何事物,都不在王安石的视野之中。虽然,苏洵早年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辨奸论》,很多资料证明系伪托之作,但后人为什么要假借他的名义,由此推断,苏洵跟王安石的有所不协,而王安石因此对苏氏父子存在抵牾,当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也是他们两位宁肯少说一句,决不多待片刻的深层原因,西方有句名言,性格即命运,或性格决定命运,再没有比在这两位文人的身上,得到最完整的体现了。
苏洵死于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的四月,苏轼上书,为父求官。此事,南宋邵伯温的《闻见后录》说,载于《英宗实录》的说法,为“苏洵卒,其子轼辞所赐银绢,求赠官,故赠洵光禄寺丞。”而载于欧阳修《志》的说法,为“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邵氏认为,所以有此差异,《英宗实录》为王安石撰,他对苏洵、苏轼父子不感冒,故而直书“求赠官”。欧阳修与三苏交往密切,通家情谊,笔下遂有“哀之,特赠”的衍溢之辞。其实,王安石大可不必赤裸裸地、狠呆呆地说得这么白,这么直,来出苏东坡的洋相。苏轼请求英宗恩赐其父一个稍微响亮一点的官位,人子之情,无可厚非。看来,王安石对苏东坡之耿耿在怀,除了政治上的异同,情感上的隔膜,文人之间的较量,也是他与苏轼始终相左的根本。
明人茅坤倡“唐宋八大家”说,苏门父子三人均在其中,可见苏洵的道德文章,学问著作,不但为时人所崇,后世亦颇具影响。但他仕途不顺,多次应进士和茂材试,皆不中,遂绝意功名,自托于学术。这也是中国许多文人,在功名上碰壁以后不甘沉沦的出路。问题在于你找到了自己,你活着的时候,可以倚靠学术成就,从此傲岸于世,不买谁的账;可你死了以后,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的儿子,你的家属,就得按传统礼教,世俗常规来办理后事。苏洵终身未第,惟有“试秘书省校书郎”,和“霸州文安县尉”这样官卑位低的衔头,实在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中国人之死要面子,是出了名的,于是,苏轼向英宗张嘴,请求给予这点哀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苦衷。老实讲,“光禄寺丞”,算个狗屁?即使实授活着的苏洵,也是一个无职无权的散官。何况死后追赠,纯系顺水人情,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大宋王朝别的不多,这种有名无实的官,多如牛毛,谁稀罕?只不过王安石先生偏要咬文嚼字罢了,至少在这一点上,王欠缺一点厚道。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文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了。一部文学史,不管厚如城砖,还是薄如蝉翼,上面记载着的,都是文人看不起文人的相轻史。因为中国文人,大度者寡,是非者众,胸怀宽广者少,小肚鸡肠者多。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挺能装蒜;私底下,孰高孰低,谁强谁弱,猴精猴精,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之中。王安石这样写,我们叫现实主义,欧阳修那样写,我们叫浪漫主义,都没有错。话说回来,为苏轼设想,他有非这样行事不可的道理,将其父骸骨从开封运送到四川老家眉山,舟船辗转于江河川汉间,千里之遥,若得不到沿途地方官员的帮助,不知该如何耽搁时日?因此,只有讨了这个“特赠光禄寺丞”的虚名,才有“敕有司具舟载丧归蜀”的谕旨,他之迟迟未行,就为等这张派司,尽管如此,经水路扶柩回乡的他,还是用了十个多月的行程,直到次年的四月,才抵达眉山。
接下来,当然就是安葬;再接下来,当然就是“丁忧”。
封建社会,强调忠孝,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嫁娶,不赴宴,不应考,名日“丁忧”。也就是说,苏东坡要守丧三年后方可复职。这种“丁忧”制度,有时会弄得当事人很扫兴,很尴尬。第一,噩耗传来,二话不说,立马辞掉差使,回籍泣血稽颡,寝苫枕块,工作没了,饭碗丢了。第二,守丧三年,不上班,不做事,隔绝官场,远离同僚,顿成一个虽然还顶着乌纱,但已是有名无实的官场植物人。整整三年,该走动的,该联络的,该鞠躬致意的,该磕头烧香的,这些为官必做的基本功,统统放下不练,且不说经济上的损失,守丧以后,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其可能性还有多大?尤其大宋王朝,冗官为其积弱不振的原因,你还没有站起来离开这把椅子,就有好些竞争者觊觎你出缺的位置,所以“丁忧”,常常成为官场倾轧的一种手段。
不过,苏轼,是位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倒没有太多往这方面想,因为他心里有底。治平二年学士馆试策后,入直史馆,是宋英宗赵曙的特意安排。按皇上的意思,“即欲便授制诰”,要重用和大用,被宰相韩琦拦住了,认为拔擢过快对年轻干部不利。宋英宗让了一步:“知制诰既未可,且与修起居注,可乎?”韩琦还是不同意:“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且于馆阁中择近上贴职与之,他日擢用,亦未为晚。”所以,苏在史馆中,实际是接受皇帝差遣的贴身秘书,属于能够出入内廷的特殊人物。因此,握有出入内廷腰牌的他,才不在乎别人借丁忧之事来挤兑他。
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的七月,正式除丧,在原籍又滞留到这年的十月,才动身回京。一是他入直史馆,在别人眼睛里看来的良好前景,二是他诗词文章,在别人心目中留下的响亮名声,如此一个红人,一个名人,走到哪里,会少了旧雨新知的迎来送往呢?何况苏东坡又特别地爱吃这一套,受用这一套呢?就像如今那些大红大紫的文化名星,到处招摇,骗吃骗喝,快活得不行一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处于亢奋状态。再加之粉丝的包围,慕名者的崇拜,狗仔队的跟踪,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所以,这次行程,走的是陆路,本想图快一点的,但应接不暇的他,竟“优哉游哉”地逛了四个多月,直逛到熙宁二年的二月,才回到京师汴梁。他的一行车骑,满载着朋友的馈赠,沿途的特产,在其开封寓所南园的院前停下,尚未完全卸下,估计他的家人,他的亲友,马上就会告诉他离京三年期间,在首都发生的大事小情。虽然,干头万绪,说来话长,但总结起来,无非四条:一、英宗死了,二、神宗接位,三、王安石来了,四、马上实行变法。这四大变化,让苏东坡有兜头一棍之感,心底里多少有点发毛。
南宋人李焘,用力四十年,据第一手资料,也就是帝王的起居注,着《续资治通鉴长编》。不知为什么,独缺神宗熙宁二年的这一卷。因此,苏轼回到都城,循例请求复职的报告,递上去以后,迟迟不见复文,在此书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在元人脱脱主编的《宋史·本传》中:“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也看不出什么周章。不过,从他一封给友人子明的信中:“轼二月中,授官告院,颇甚优闲,便于懒拙。”可想而知,苏轼的职务虽然恢复,薪俸如数照领,但三年前那样进出掖庭,奉承圣意,或草诏书,或拟敕令,时刻待诏于英宗陛下的荣幸和特权,随着大行皇帝而一去不再。这种“优闲”、“懒拙”的牢骚,反映出他交出腰牌的失落感,看出他远离天颜的闹心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