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进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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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爱你7千年(1)

一脚踩出一个故事

白墙。黑瓦。翠竹。樱花。小鸟。红霞。

黑瓦,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黑瓦。红霞,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红霞。

我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个没有时代印记的院落。觉得,好像刚才还在磁浮列车上飞驰,一下车,就几步走进了明代。

这间厢房里,住着一个姓诸的神仙。

这位神仙,也和那黑瓦、那红霞一样,说不上什么年代的。翠竹让他清心,小鸟伴他立言。他白天阅古藉,夜晚书文稿,日复一日,一如那白墙黑瓦不会变更。

他并没见过神仙是怎么生活的。但他自己一定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呼吸的是王阳明呼吸过的空气,他接触的是王阳明摸索过的楼梯。他天天就在王阳明故居的厢房里,他常常跟人们把王阳明的故事从头说起。

明成化八年(1472)9月30日,余姚的一户书香人家的岑氏太夫人,梦见众神仙着红装,吹鼓乐,驾祥云,一路前行。中间一仙人怀抱男婴,驾云而下,把婴孩交于岑氏太夫人。夫人一惊,醒了。就闻儿媳那屋传出男婴的啼哭。此时楼房已冲天而起一派红光。四邻八舍的都提桶担水的来救火。

但是火呢?

怎么这孩子降世伴着瑞云红光?邻人们说不如把这楼起名叫“瑞云楼”吧。那婴孩也得一小名叫云儿。

这个云儿,就是王阳明。

没有办法去找王阳明的祖母岑氏太夫人考证是不是确有其梦。而且,为什么要破坏美好呢?这一带的人都相信王阳明的祖母做了一个梦。而且,王阳明故居大厅之上,明明挂着一块匾:瑞云楼。

有一点倒是考证出来了:现在守着阳明家厢房的诸姓神仙,还真是沾点仙气——王阳明的夫人姓诸,他是王夫人的第十八、九代孙。

他的名字很好,叫诸焕灿。好像注定了要焕发那古时的灿烂。他讲王阳明的思想、教育、军事、哲学、书法,讲阳明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讲王阳明的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讲王阳明去世前弟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王阳明说了4个字:吾心光明。

诸焕灿带我上二楼看明时家俱,也有他偶而得之的,譬如一只考篮,那是古时应考时考生携带的。里边分成大小抽屉,可分别放笔放墨放章等等。我说这等好东西,其实可以成批仿制生产,文人雅士一定煞是喜欢。

诸焕灿没听见没感觉没表情没反应。于是我想我怎么忘了,他是神仙而我乃凡俗之人呢?一讲凡俗之事,他的大脑就“死机”了。

再看他方正之脸盘和开阔之眉眼,又想到“吾心光明”4个字。

现在自称“阳明后学”的诸焕灿,其实一度为行伍,一度为工人。然而余姚这方土地上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恐怕不乏阳明后学的基因。

余姚,从上古时期的虞舜,到汉代严子陵,到唐宋虞世南,到明清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等,加之宋代进士135人,明代进士387人,王阳明学生有名有姓者410余人,黄宗羲创浙东学派,各地来余姚求教者数百人。余姚在明代就被称为“文献名邦”。

一位余姚人笑道:我们余姚,一脚踩下去就有一个故事。

当然!1973年一位农人一锹下去挖出一个七千年的河姆渡。

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是想写王阳明的,没想到跑题了,写起诸焕灿了。

或许,从王阳明身后五百来年的诸焕灿身上,平平淡淡的诸焕灿身上,也能感受到一点明成化8年9月30日的一点红光。

那位讲一脚踩出一个故事的朋友,给我一本当地街道办的月刊,街道上人,都有这么好的书法和绘画,街道办个活动,就是一百架钢琴,一百只小提琴,一百个太极拳,一百只腰鼓……这一脚又是一个故事了。

告别阳明后学,驱车进入余姚闹市,看见一家不小的店面,挂着大大的字:鲍鱼翅、比萨饼、咖啡果茶、中国茶、西餐西点、商务套餐。这个品种密集型的招牌,一下把我从瑞云楼拉了出来,拉进咖啡果茶比萨饼中国茶。

那么诸焕灿呢?

一定又坐进那厢房,神仙般地对着白墙黑瓦翠竹樱花小鸟红霞。

找到China

离开慈溪的名牌街,驱车往上林湖,好像从21世纪的繁华一下开进了远古的清纯,那种未经开发、鲜有人迹的清纯。

远山近树,湖泊水塘,一派绿蒙蒙,水蒙蒙。好像一个刚出浴的远古少女,披着湿湿的长发,穿着绿绿的树叶。

她会让所有的尘世中人,惊叹这份滴着水淌着绿的清纯。

小车开不进去,只能走,踩住水塘里的一块块石往山那边走。那边,1100多年前,就烧窑,烧瓷,这种瓷叫做越窑青瓷。

从东汉从唐代就能烧瓷的这方国土,叫做China,中国。

上林湖周围,撒落着一百多座青瓷古窑。我走到一处越窑遗址,窑壁上的砖还清晰而完整。是完整一千年!

每一块砖,都一千年的前辈!

我不由望砖兴叹!然后才注意到窑旁的山坡,满坡满坡丰茂的翠绿下边,竟是满坡满坡的瓷片。这些瓷片,也都是千年前辈。今日之丰茂,是从古瓷片上长出来的?

弯腰捧起几片,皆是唐朝宋朝。如果出一个抢答题:用唐瓷铺地是哪里?不用脑筋急转弯就可以回答:宁波上林湖。

再看通往越窑的土路,也几近用瓷片铺就。《太祖太宗二朝贡奉录》记载,扣金瓷器光钱弘俶一人向北宋进贡,就有14万件。唐中晚期,此地青瓷已外销20几个国家。向北销日本、朝鲜,向南从宁波的海路经泉州、广州、绕马来西亚、越印度洋、到波斯湾和地中海沿岸各国。

这条海上陶瓷之路,曲曲弯弯地把中国写成了China。

“China”从宁波的港口始发,过了一千来年后,越窑的火又烧起来了。“净水八棱瓶”、“缠枝纹香薰”、“跳刀印花四系罐”、“铺首印花盘口瓶”……

青瓷,似玉似水,玉洁冰清,集文化浙东之璀灿,聚山水吴越之灵性。

唐代秘色瓷,又完整地、琳琳琅琅地从越窑款款走出,就听唐代诗人陆龟蒙在一边击节吟叹:“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上林湖一带,终于把唐代又搬到了现在。只要从宁波驱车到慈溪,从慈溪驱车到上林,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水塘中的一方方石,一条路几面坡地拾捡千年文明的碎片,然后,终于,是满目的碧柔精华,终于找到China!

中国第一书房

我想,宁波一个叫天一阁的地方实在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书房。

天一阁是两层的明式建筑,然而我的视像0。里立刻叠影起富丽堂皇的加拿大国家图书馆。一间大屋,足足有三层楼高。二层和三层,都像歌剧院包厢那样隔成一个个单独的空间。只是所有的“包厢”里,全端坐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一楼更是一个书的包围圈。望着这个书的王国,我感觉书之伟大和我之渺小,感觉好像是来朝圣好像只想祈祷。也许有一天,几张光盘就可以把所有的书全都收录,但是,书籍带来的这种美感这种享受,无法言传无可替代永远不会带来审美疲劳。

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宁波,在这个没有首都图书馆也没有上海图书馆的地方,我又一次产生了对书的朝圣感。

如果把加拿大国家图书馆和天一阁放在一起,那,天一阁的个头就实在太矮小。但是这里,我感觉薪火相传,香火缭绕——藏书楼当然不烧香,我说的是我的感觉。拨开那文化传承的薪火,我看到一个关于书房的传奇。

话说四百四十三年前,明代嘉靖年间,宁波鄞县人范钦,所藏典藉有七万卷。光是明地方志有435种,明科举录保存至今的还有37种。尤其有一部明洪武四年首科至万历十一第五十二科完完整整的进士登科录。

范钦决定为书们筑屋。书怕火,《周易》中有“天一生水”和“地六成之”之说,于是起名叫“天一”。一楼是六间,意“地六”,二楼无间隔为一大间,意“天一”。

范家子孙各房分管阁门和书柜门的各种锁钥,如此,谁要入阁阅书,都得各房集合了一道一道地开门。

然而,当范家各房各握一锁钥在天一阁前行时,如何想得到,350来年后,二十世纪上叶,上海有些人知道天一阁的书可卖好价钱,于是挑一懂书的小偷,或曰雅贼,潜入书阁,挑选能卖好价的书。他蛰伏阁内,饿了就吃枣,把千余种典籍用麻袋背走。

距离雅贼窃书将近一个世纪以后,2004年2月,又有人怯怯地走进天一阁,缩头缩脑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正经读古籍的人。173方的明州碑林也不好好看,凝晖堂皇的明代“神龙本”兰亭序或是文征明的小楷也不好好看,此等人进得天一阁实在叫人生疑。

这个人在天一阁,只读懂了四个字:不学无术——我那么清晰地读到了自己的不学无术。

于是我怀着敬畏之心打开黄宗羲的《天一阁藏书记》:“赏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浙东学派的创始人,他是天一阁第一个破例为之开放的非范氏家族的人。天一阁本是私家书房,任何私家书房本来不承担对外开放的义务。不过宁波好像从经商到读书,都有开放意识。从此天一阁为多少大学者一一开放了:手定《明史稿》五百卷的万斯同(1638—1702)、有《宋元学案》、《鲒埼亭集》、《七校水经注》等等着作的全祖望(1705—1755)、清代汉学大师钱大昕、清“性灵说”创始人、随园老人袁枚等等。乃至现代的赵万里、郑振铎、郭沫若、沙孟海等。

沙孟海在1963年写下一联——

建阁阅四百载

藏书数第一家

沙孟海在1981年写下一匾——

古阁藏英

世界上有三家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其中一座在中国宁波,叫天一阁。

说起来,天一阁本来只是范家的书房。

但是这是中国第一书房。

也是宁波的书房。

如果去一个朋友家里,书房是不可不看的;如果去一个叫宁波的城市,天一阁是不可不看的。

书房反映主人的性情、修养,天一阁告诉我们一个说不尽的浙东文化。

没有去过天一阁就不能说懂得宁波。

没有去过宁波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城市是和一间书房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

于是,2003年,12月,首届中国藏书文化节在宁波开幕,而且冠名“天一阁”。

后来,我去天一阁的一个来月后,2004年3月8日的大参考“两会聚集”专版,有一个醒目的大题目:《中国三农问题誓破“黄宗羲定律”》。文中有这么一个题记——

中国历史上农村税费改革进行过不止一次。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会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趋向了原先改革目的的反面。明清时期的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183;田制三》中称之为“积累莫返之害”,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黄宗羲定律”。

曾在2003年3月6日与参加两会的湖北代表团一起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时指出,我们一定能够把乡镇机构精简下来,一定能够把过多供养的人减下来,一定能够走出“黄守羲定律”的怪圈。当时,引述“黄宗羲定律”的概念表明,中央高层对三农问题的认识确已到了极其深刻的程度。

黄宗羲,明末清初天一阁的读书人是也。

中华天后

有人说,要求别人善良,是一种奢侈。人际交往,双赢就行。

有人说,要求自己善良,是一种浪费。为人行事,依法就行。

现代人对外形美的追求,风起云涌前赴后继奋不顾身。那么善呢?善是不是一种古风一门“国学”,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需要像国宝那样去抢救呢?

现代人讲究简约,或许太忙碌太匆促一不留神把善也简约掉了?

现代人之一的我,也是太多奔跑太少思考,只是当我面对天后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心静了下来,思想沉了下来,一直沉浸到宋代。

古时的宁波叫明州。宋神宗令明州建造大船两艘,抵达高丽。后,宋徽宗又令明州建造海船两艘。1123年,北宋船队从高丽浩荡返回,突然昏天黑地,海浪肆虐。船上人等除了仰天祈祷再无生存的希望。忽见天上出现一道红光,一女子身着红装,披着红披风,驾着红云徐徐降下,于是黑云散去霞光充满了每个人的心间。宋徽宗闻风,提笔钦赐“顺济”庙额。

这位红衣女子,自小踏海救渔民,直到献出28岁的生命。沿海一带便尊奉她为妈祖。徽宗册封后,自宋至清代代册封,由灵惠妃、至护国庇民明着正妃、至护国庇民昭灵显应仁慈天后,直到道光19年封的天上圣母。

再说宁波在清道光和清咸丰年间,成立了分别经营南方贸易和北方贸易的南号会馆和北号会馆,简称庆安会馆。会馆门前是甬江,是杨柳码头,海上丝绸之路,便从这里始发。会馆率先购进西方先进轮船,早于上海购船30年。洋务派李鸿章自是倍加关注。甬人善贾,结商帮,建会馆,似都顺理成章。庆安会馆正门上边,写的是“天后宫”。供奉天后,祈祷平安。

天后是属于中华的。不过宁波人造天后宫,就有了宁波特色——用足了石雕、砖雕和朱金木雕,也就是在红色木料上,贴上金泊。我看这里同时是一个江南雕刻博物馆。南北会馆,对称地都有大戏台,都装有笼子那样圆形的朱金木雕鸡笼顶,可以起扩音喇叭的作用。后戏台是给凡人看的,前戏台是给天后看的。

心有天后,做事清和。会馆的司帐、司书、文案、庶务,一律清清楚楚。由各家各船出资成立事业基金,办社会福利,建小学,教师员工开支俱由会馆承担。

原先只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包玉刚、邵逸夫等宁波帮的助学义举,进得庆安方知甬帮助学,由来久矣!

中国一句老话叫做:近朱者赤。近红衣女神妈祖的人自然心有霞光。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得人心者得天下。庆安久盛不衰,妈祖庙、天后宫更是遍布沿海,遍布华人世界。台湾鹿港天后宫、台南大天后宫、香港铜锣湾天后庙、荃湾天后宫、澳门妈祖阁——澳门,Macau,即妈祖也。还有新加坡天福宫、印尼棉兰天后宫、马来西亚吉隆坡天后宫、菲律宾隆天宫、泰国天后圣母宫、越南妈祖庙、缅甸天后宫、日本长崎兴福寺妈祖堂、澳大利亚天后宫、美国旧金山供奉妈祖的朝圣宫等等。

有关楹联都寄托着对妈祖庙的信奉和对扬善的尊崇。譬如梁启超为南沙天后宫作的联:

大海作慈航,为示现天后身而说法;

众生行善业,必能得福德神上降祥。

天后的昭示,天后的启示,其实就是梁启超所言“众生行善业”。

中华众生不管迁移到新加坡还是到旧金山,都要带去他们的信仰——行善业。

中华众生的信仰,比这教那教更群众更悠长的,是善业。

中华文化的流传,比日文化月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更民间更广博的,是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