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两段育秧,是这一年农村刚刚推行起来的一项农业新技术。为了缩短杂交水稻的生长期,躲过伏旱,提高产量,上级强调了改稻种直播。等到温室培育出二至三片叶时,才寄栽到秧田里,夏收过后,再从秧田移栽到大田的方法。这种栽两次秧的新技术,对于祖祖辈辈习惯于传统耕作方式的农民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因此,大家都不愿接受。这时,乡政府就采取了一系列强制手段,如不供应大春化肥,征收新技术推广延误费(罚款)等,强迫农民接受。农民在行政手段的干预下,勉强接受了。但从温室端出一笆一笆瘦弱的秧苗,往秧田里寄栽时,才知道这活委实麻烦。
首先,那秧苗只有一寸来高,柔嫩得像一棵刚拱出土的草芽,一棵秧苗栽一窝,前后间距一寸二左右,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不能插得太深,也不能插得太浅,更不能插得歪歪斜斜。加上秧田中又没有水,是农民所称的“扯脚烂”,只能站在厢沟中,够着手往厢畦上插,忙不起,闲不住,得非常细心。所以,很多人在田里弯了一天腰,勾得背脊骨像要脱节似的酸痛,眼也肿了,连脚上的汗毛也被田里又粘又糯的稀泥扯得光生生的不留一根,却栽不了半斤谷子的秧苗。有的偷懒或缺少人手的家庭,栽着栽着,便把秧苗倒在田角或踩在泥里,爬上岸来,回家重新浸泡谷种撒播去了。
对中明老汉一家来说,他们既舍得吃苦,又不缺劳力,更重要的是他们家有一个接受新技术快的“大知识分子”文义,深知这种两段育秧方式,能在秋后换来更多的稻谷。所以,当别人怨声载道或“铺盖窝里眨眼睛——自己哄自己”时,他们一家人却在田里,认认真真地把这件活儿,当作了一件大事来做。
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却出了佘天志老头突然生病的事。在家里的几个主要劳力,都忙乎着为天志老头治病去了的时候,栽寄秧这个艰苦而又细心的活儿,就不得不落在田淑珍大娘、文英和文忠的女人卢冬碧等几个“半边天”身上。
这天早晨,当文义站在县城滨河公园的石栏杆前,和他的朋友杜伟倾诉肺腑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病正在家里忙着。田淑珍大娘患有腰痛病,在春季里,这病也像从土里拱出的春草一样,从骨节缝里滋生出来,这几天正发得厉害。前些天里,田淑珍大娘只在地里和家里干些杂活,没下田栽秧。可现在家里几个主要劳动力都不在了,她不得不带病唱起主角儿。她很早就起了床,做好了早饭,让文忠吃了饭好拉谷子去粮站卖。文忠在天蒙蒙亮时,起来吃了饭,把谷子装在板车上,刚要走,卢冬碧把他喊进屋里。文忠问:“有啥事?”
卢冬碧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卖了谷,给我买一件过热穿的衬衣回来。”
文忠一愣,说:“人家在医院里,踩着火石要水浇呢!买衬衣忙啥,你又不是没热天穿的衣服?!”
卢冬碧一听,拉下了脸来,说:“你啥时心甘情愿给我买过一件衣服?我嫁到你家来,起早睡晚,勤做苦磨,得了啥好处?”
文忠听了,心里略微生起气来,说:“家里谁没勤做苦磨?这事让爹知道了,不说我们自私自利?”
卢冬碧说:“谁和你一起去卖谷了?你就不能打点埋伏?都像你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这个家就对了!”
文忠说:“我们家谁各顾各了?”
卢冬碧说:“别的不比,你比比去年为文富结婚打的家具。你过去结婚有啥?”
文忠说:“你咋说这些?人家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谁叫我们做了老大!好了,我走了!”说完,也不等卢冬碧再说啥,转身出来就拉起板车走了。
卢冬碧见文忠一副死疙瘩心肠,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一直把脸拉着不说话。
田淑珍大娘在文忠夫妻俩说话的时候,先喂了猪。等文忠走后,便去唤文英起床。她走到文英床边,摇了摇蒙头大睡的女儿,说:“莫睡懒觉了!今天你爸和你哥都不在,你再不能像往天那样梭边边了,也要打起顶把手做呢!”
文英听了,在被窝里唔唔两声,有点不耐烦地说:“讨厌。”
田淑珍大娘听后,也不生气,只是数落似的对女儿说:“我还讨厌呀?叫你起来吃现成的,你倒还嫌我讨厌?”
文英干脆把被子扯上来,蒙住耳朵,又把身子转过去,不理田淑珍大娘了。
田淑珍大娘见女儿这样,只以为文英还像以前一样,想睡懒觉。想了想,便只好依顺她,说:“我和你嫂嫂先去吃饭,你快点起来!”说完,出去了。
吃完饭,却还不见文英起来,田淑珍大娘又去催。文英嘀咕着说:“你们先走嘛,我又不是不晓得路?!”
田淑珍大娘听了,只好没办法地说:“活路忙忙的,你困晏些嘛!”说着,就脱了鞋,和卢冬碧一道往外走。
卢冬碧因要文忠买衣服的事,吊了半天脸子,这阵见婆母带着病要去栽秧,心里还是不忍,于是说:“妈,你咋下田去?”话音虽然有点气呼呼的,可也不乏关怀的温情。
田淑珍大娘说:“上级规定得紧,我栽几棵也少几棵。”
卢冬碧说:“我们可没有要你下田!爹回来要是说啥,我们就不得背黑锅哟!”
田淑珍大娘扑哧一笑,慈祥地说:“我的好媳妇呢,他回来怪你啥?你的孝心我们是明白的,人就是贱命,越迁就它就越是病病哀哀的,三天没有两天好。走吧!”说着,端起小盆先走了。
卢冬碧见了,也不再说啥,跟在婆母后面下了田。
可是,她们在田里栽了很久,还没见文英来。
这时,太阳的千万条金线一齐射向大地,田野、山冈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明朗和生机勃勃。蜜蜂忙碌地在油菜田里采蜜,嗡嗡的声音很远都能听见。最给人增添忙碌气氛的,是远处树林中布谷鸟一声声“布谷、布谷”的叫声,似催人的战鼓,不断地告诫和提醒庄稼人,不要错过大好春光里“布谷”的季节。
庄稼人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季节。山冈上、田野里,到处都是埋头干活的人群。这时的路上,不但见不到了冬日里到处闲逛的耍人,就是在田里干活的人群,也没有了往日的嬉闹玩笑。没那份闲心了哇,人不催人地催人呢!
田淑珍大娘和卢冬碧婆媳俩插了一阵,刘副乡长带着包村干部陈民政、小吴和毛支书,一齐走了过来。
近几年,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刮起了一股催收催种风。每逢农事季节到来,乡上就组织起人马,下来督促栽插和收割。好似农民都糊涂了,没有他们的催促和督查,就不知道种庄稼。刘副乡长走到田淑珍婆媳俩的田边,眉头就皱紧了,不客气地问:“你们家咋只有两个人栽?”
田淑珍大娘的腰正像有一把针往骨缝里扎着,酸酸地发痛。她艰难地直起腰来,说:“孩他爹和文富他们,有事去了。”
刘副乡长说:“啥事也比不过抢栽抢插,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田淑珍大娘说:“五保户佘天志病了,孩他爹送他去住院了。”
刘副乡长这才想起昨晚文忠去向毛支书要钱的事,“哦”了一声,不好再批评了。停了一会儿说:“这个情况特殊,可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完成栽插任务。”
田淑珍大娘一边捶腰,一边回答:“等孩他爹他们回来,我们一定抓紧栽。”
小吴见田淑珍大娘捶腰,她是知道这个上年纪的女人患有腰痛病的,就关切地问:“大娘,你的腰痛病是不是又犯了?”
田淑珍大娘说:“穷人生了个富贵身,不要紧的。”
陈民政听了,也很为她们家的秧子担心,接了田淑珍大娘的话问:“你们还有多少田没栽?”
田淑珍大娘说:“早着呢。”
毛开国昨晚为佘家养五保户的事,曾经产生了一丝自责的感情。这会儿见田淑珍大娘带着病在田里插秧,昨晚曾经有过的内疚的心理又游了出来。他瞅了一眼已经走到另一条田坎上的刘副乡长,压低了声音说:“不要慌,你们家情况特殊,晚两天栽完也没关系。”
小吴也悄声说:“就是,大娘可要注意身体!”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些话,心里一时很感动。又怕这些话让刘副乡长听去,会让他们吃批评,便说:“没啥,干部也是为我们好,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陈民政、小吴、毛支书又在田坎上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他们走后,田淑珍大娘回过头,朝来路上张望了一会儿,这时还没见文英的影子。田淑珍大娘不觉生气地抱怨起来,说:“文英这死女子,现在还不来,还在家里干啥?”
田淑珍大娘婆媳俩栽秧的田,正好挨着隔房侄儿佘文全的田。此时,文全夫妻也在田里忙着。刚才,田淑珍大娘的抱怨,也恰好被他们听见了。快人快语的叶冬碧于是就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大妹子,今后该找个啥人户呢?”
田淑珍大娘没听出侄儿媳妇话中的意思,在上边田里老实地说:“农村人,找得到个啥样的人户?笆门对笆门,板板门对板板门,也找个农村人呗!”
冬碧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二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文英妹子,这么娇气,今后要找一个很贤惠的丈夫才是。”
“那倒是!”田淑珍大娘这才听明白了。
这时,文全也以哥哥对妹妹关怀的态度,真诚地对田淑珍大娘说:“二婶,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你们对文英,不该这么娇惯呢!女娃子家,不吃苦耐劳咋个行?嫁到别人家里,人家会说娘屋没教得好呢!”
“是呀!”田淑珍大娘口里应着,心里却觉得很不好受,这是旁敲侧击地笑话她的文英呀!可是,人家的话说得完全对呀!自己是女人,媳妇是女人,哪个女人不是要吃苦耐劳一辈子?哪个男人又会喜欢好逸恶劳、外表一枝花里面豆腐渣似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就在心里暗暗生起气来,失悔自己过去娇惯了她,又恨文英不争气。看见文英这时都没来,便喊卢冬碧回去看看。
卢冬碧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阴着脸对田淑珍大娘说:“还在困呢!”卢冬碧在心里,早就和自己这个小姑子过不去了。只是因为丈夫和全家人都惯她,才没在嘴上说出来。
田淑珍大娘此刻真正在心里怨恨起女儿来了,她不由得咬着牙齿,自言自语骂着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了!再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下去了!”骂着,真恨不得立即回去,把文英从床上扯下来。
可是,这个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她的女儿,此时正处于苦恼、惶恐,甚至是痛苦的深渊中呢。
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午,她和庹平大胆地偷食了伊甸园的禁果,又在经历了最初的懊悔、不安、烦闷以后,这个多情的姑娘,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再也离不开庹平了,一下子堕进了爱河里。最初的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念头,现在渐渐退到一边去了,而爱情这时占了上风。她日夜思念庹平。起初,她只把这种思念化在纸上,不断地给庹平写信。后来,她不满足这种纸上谈情了,便偷偷地借故赶场、到同学家去,不断地去和庹平幽会。庹平住在父亲家里,自然没有幽会的条件。
庹平办公室那位同事临时支起的单人床,便成了她和庹平甜蜜的婚床。文英和庹平约好了,常常下午去。如果去早了,这段时间是文英最痛苦难熬的时间,她像一只孤零零的失伴的鸟儿,焦急地、毫无目的地在街头踟蹰。她不能立即到机关去找庹平,她必须等到机关人员下班走后,阒无一人时,才能去敲开自己情人的那间屋。而这时,庹平也会以下乡采访为由,躲开家里的人,候在这间小屋里。他们进去,立即反锁了门,不能开灯,只有在外面反射进室内的朦胧的灯光中,尽情地拥抱、接吻,相互在耳边说些甜蜜的悄悄话。这时,会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喝水,忘记了世上的一切。有时,庹平会早早地准备好两个面包,趁人不注意时锁进抽屉里,等相互间的激情减退一些后,便就着暖壶里喝剩的白开水,一人啃一个面包,就算吃了一顿丰盛的喜筵。有时,庹平来不及准备面包,两人便空着肚子,只用爱情佐餐,却也一点不觉得饿。他们就这样如胶似漆地度过一个苦短的夜晚。第二天,天还没亮,文英就必须趁无人时离开机关。有时,庹平告诉文英一个地点,让文英先去那儿等着,自己收拾好了床铺再赶去。两人选择一个非常僻静的小饭馆,匆匆地吃点早饭,文英才怀着甜蜜的满足感,告别自己的情哥哥,回到乡下。有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个人不能在一块儿吃饭,文英这时就会饿着肚子回乡下。但她仍觉得幸福、陶醉。
就这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幽会、偷情,尽管事先都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但文英还是怀孕了。
此时,文英躺在床上,心里非常难受。这段时间,她常常感到头晕,心跳,身体乏力得跟大病了一场似的。尤其要命的是,她不想吃东西,看见吃的东西,心里就想呕吐。但却想吃酸的,可这时没任何青果子可吃。馋得闻见缸里的泡菜,恨不得扑过去吃个饱。刚才,她还悄悄地起床,去泡菜缸里摸出好几根酸菜吃呢!只可惜泡菜太咸,这会儿让她心里更难受。她已明显地知道自己怀孕了,此刻她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又好奇,还有惶恐、不安和痛苦。可是这一切,文英姑娘都没向人说。她不能对父亲说,也不能对哥哥说,甚至连母亲,她也羞于开口。
她只有独自一人,来吞咽自己酿造的幸福的苦酒。
这些,田淑珍大娘又咋个能知道呢?
中午,当田淑珍大娘回家做饭的时候,见文英果真还在蒙头大睡,这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第一次改变了对女儿迁就、容忍和溺爱的个性,气冲冲地走到女儿床边,呼地掀开了文英的被盖,并且用了很刻毒的语言骂道:“你个懒婆娘儿,你要挺到哪个时候?!我这样大的岁数,带着病还下田栽秧,你倒享清福了?!还要不要修个神龛,像嫩母儿一样把你供起?”
文英第一次挨母亲这样的骂,一下子愣住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木然地向着母亲,眼睛呆呆地,不知说啥才好。
田淑珍大娘骂完,气微微消了一些。可这次,她打定主意,绝不能再娇惯她了,看见女儿发愣的样子,又说:“我管不了你,等你老子回来再管你!不把你教个样子,我们今后也要挨骂!”说完,出去了。
文英等母亲出去了,才明白过来,突然委屈、痛苦地抽泣起来。
但下午,文英仍然没有出去。因为中午在她抽泣后,又连续发起干呕来。她不敢呕出声,只好躲在被窝里呕个没完,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干净。吐后,她更觉疲倦、衰弱了。中午,她也没吃多少饭。
第二天下午,中明老汉和文富、文义,终于抬着佘天志老头回来了。在傍晚时,田淑珍大娘果然以一个母亲的责任感,向丈夫说了文英大白天睡觉和文全、冬碧这些人的议论。中明老汉一听,一下子也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是呀,养不教,父之过,都怪过去娇惯了她,才使她现在这样懒惰。女孩子不能跟自己一辈子,今后嫁出去,还像这样懒惰,咋个得了?几个儿子,都是好样的,但如果女儿成了“现世报”,自己还有啥脸见人?佘家的好名声也要被她糟蹋了!想到这里,中明老汉就把文英叫到面前,第一次拿出了父亲的威严,指着女儿的鼻子大声说:“从明天起,你再偷懒不干活,老子要捶烂你的肉!”稍停,还不解恨地说,“等今后嫁出去,让别人戳脊梁骨,不如老子先教训了!”
文英傍黑时起床了,自己感觉得心里稍好一些。现在,她听了父亲的谩骂,既委屈又伤心,便像往日一样,对父亲说:“别人要戳脊梁骨就戳,不要你管!”
没想到中明老汉也不似平常,听了这话,一下子暴跳起来,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文英脸上,口里还骂着:“不要老子管,你就早点滚出去,免得成为‘现世报’丢老子的脸!”
文英猝不及防,被父亲有力的大手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她打了一个趔趄,用手捂住火辣的面孔,双腿颤抖起来,却一时忘记了哭。
文忠、文富、文义见父亲今天动了这样大的肝火,急忙围过来,劝的劝父亲,护的护文英。中明老汉怒火未消,对几个儿子吼道:“你们今后哪个再护她的短,就跟老子滚出佘家去!”唬得几个儿子噤若寒蝉,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劝父亲,也不好护文英了。
文英这时的泪水才夺眶而出,但她再没力量和勇气去顶撞父亲了,连哭声也是压抑的啜泣。
这是中明老汉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他的宝贝女儿。这一巴掌哦,打得好沉重!
文英姑娘,你可要理解父母对你的一片爱心,并宽容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