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在近半年的时间里,你所猜忌的复仇并没有出现,我认为沟通的余地是留给了我们,如果再不有所行动的话,恐怕就不是警察找上门来,而是小拉姆的父亲找上门来。一旦这位你描述中的康巴汉子出现在上海,血腥就会冲破我们的皮肤弥漫出来。为了化解血腥,但前提是真如你描述的那样,你和小拉姆是在特定的友情下偶然发生男女难以控制的欲望,我会用心用情去化解这一矛盾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我答应你的要求将小拉姆接到上海来念书;一是用经济方式来补偿这一过失。安静地等待着,等待我的消息,我不会有事的
读罢字条苏峰无语了,心想,“完了完了,自己的过失怎么会让无辜的妻子去担当巨大的风险呢?万一雯雯遇到不测,那这辈子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的冤孽,就是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也会被上帝不屑,我怎么向雯雯的父母交代?怎么向自己的父母交代?”来不及过多思考,他赶紧拨打了雯雯的手机。手机的回答是关机。,“虽然你的行为越过了我能容忍的底线,这足以让我失望一辈子,你的行为给我们的婚姻抹上了污点,像牛皮癣一样难以治愈。但客观上分析,你的花心并不是在风月场上,而是在遥远的西部同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其中生理的因素占据了主要成分。”
说到此处她停下来,其实她也在自责,是自己的小心眼儿鼓励他离开这个花花世界,离开那些随时给自己眼里揉沙子的女人们。这也是她作为暗中的帮凶成全他在异地有染的因素之一,但为了让他感受到她的愤慨,她继续说:“这事,你已经伤了我的心,即使我能被动地接受,能原谅你,但那个藏族女孩能原谅你吗?他们的父母能原谅你吗?这事,如果发生在汉族女人身上,兴许我还能帮你找到化险为夷的办法,但对藏族女人,我无法判断,因为文化、语言、生活习性和社会准则的差异,我无法判断对方的诉求。我对藏族的了解是粗浅的,比如歌舞,它无法让我看见他们心灵深处的诉求。而你,在两年的时间里,在别人对你热情接待和照料的情况下,为了满足你那动物式的兽性,你超越了底线,将这种友情化为私欲,还有什么理由辩解呢?唯一要做的就是,赎罪!”
如此推心置腹的话听得苏峰仿佛觉得是在倾听圣母对自己的宽恕,如此的宽容让他无地自容。此刻,他已经感到他所遭遇的都是女人善良的反应,包括雯雯、包括美女上司、兴许包括小拉姆(他已逃离小拉姆家三个月了,至今并没有出现次仁家的报复和起诉,没有警察的盘问,没有出现任何有伤自己的点滴迹象),她们没有撒泼、没有离弃、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他在等待中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和肮脏,看见了自己脊梁上的无数污点。他对不住雯雯,对不住女上司,更对不住小拉姆,但他的反应却表现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气息。他在电话里有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事情都这样了,原谅不原谅都不重要了。”
“先不说了,回家,以后再说。”雯雯语气坚定地说完后利落地挂上了电话。
雯雯善解人意的一席话让他的自尊心获得了一种满足,“看来,我平日里待人不错,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如此一想反而让自己轻松起来,“其实,我不就是同另外一个女人睡了一觉,顶多是作风问题,况且细细回想起来,两人绝对是自愿的。谈不上诱奸。”
妻子通情达理的召唤让他没有理由在外边游荡,他定定神,嗅嗅雨后黄浦江午夜清新的空气,高大的明珠塔和金贸大厦在夜空里宽厚而沉稳,像雯雯和小拉姆,但他同时感到,两座高大而沉稳的标志性建筑不同色彩的灯光像雯雯和小拉姆一样表现出不同的特色,让他格外沉重,他硬着头皮朝家走去。
谈不上有染,但同别的女人睡觉的事实给二人世界蒙上了阴影,像针尖刺破了爱的气球,使尴尬弥漫在家的每一个角落,它风化和锈蚀着洞房花烛时誓约相濡以沫的承诺。
奇怪的是雯雯一如既往更加剧了他的不安,他不得不揣测,“她怎么会这样?既不愤怒,也不沮丧,更不抱怨,难道她在外面也有情人?”他常陷入漫无天际的猜测中。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她发怒,甚至希望她有婚外情,这样他反倒好受许多。可雯雯两点一线的生活规律并没有外遇的蛛丝马迹。愧疚折磨着他,使他惩罚似的同她分床,焦虑让他失去了男人的雄风,家里像冰箱一样冰冷而窒息。尽管夫妻俩客客气气,但因他所做的荒唐事导致的尴尬犹如无形的壕沟,阻断了往日的恩爱。
但他做梦都无法知道,雯雯的隐忧隐藏在一如既往的背面,她至今都认为当初是她不可告人的小算盘,小心眼儿导演和怂恿了他去西部,是自己促成了丈夫的失足,如今好在这放飞出去的风筝线的一端还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她从内心原谅他的过失,何况,是他把自己的仅仅一次过失告诉了她,算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亚好”男人,跟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男人有本质的差别。
出奇的平静反而使他更加恐慌,终日惶惶不安,随时都在等待次仁的出现。终于有一天这种等待中的恐惧让他恼怒了,“来吧,次仁,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认为,法律的制裁并不可怕,只是让他颜面扫地而已,但时常幻觉出次仁青面獠牙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比服刑还火爆的场面让他惧怕。他曾领教过次仁的亡命,与成年熊都敢肉搏的康巴汉子,为了自己女儿的名誉,他不把我和家人嚼了才怪。如果这事发生在文化同质区域,自己还有信心去庭外调解,但面对一个有着不同文化背景、不同风俗信仰、不同思维方式的族群,他一派茫然。
是死是活,为了家人的安全他必须站出来去面对,他有了逃离家庭的念头,让家人躲过次仁的追杀。他常常幻想被次仁用刀屠杀、用有力的大手撕裂、被嚼碎的血腥场面。
回到上海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臆想中的追杀并未出现。越来越不对劲的是经过半年的深思熟虑,自尊心极强的他从内心并不接受雯雯的宽恕,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丑事告诉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妻子呢?本来能通过自己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化为乌有的事,如今却闹得险些满城风雨。在他周围那么多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家伙们却仍旧逍遥自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和判断力,优越感在消失。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率真和诚实,在欣赏这种率真的同时,又痛恨自己的幼稚。
生活并不随他之愿在推进,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被动地接受了雯雯的邀请,地点在从前许定终身的茂源饭店重温旧梦。雅致的包间依旧散发出爱情的暗香。
入座后雯雯的第一句话是:“好久没来茂源了,就是想约你吃顿饭。来,碰一下。”
酒杯碰在一起,心却各有所思。雯雯的相邀,用意是明确的,宽容他的过失,和好如初。而且选择的是定情之地,她的笑容传达出重温旧梦的善意,修好如初的橄榄枝向他伸来。
其实他已嗅出了重修之好的味道,只是那个过失让他一直在尽力思索如何逃过追杀,进而保护父母和雯雯。事到如今,他反而吃不准雯雯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在品酒和咀嚼美食时他不露声色地揣摩着她的用意,心想,无论雯雯提出什么要求,即使是分手都接受。
他的反应让雯雯十分意外,略显生气地说:“难道看见台阶都下不来吗?”说完把头扭向窗外抽泣起来。
隐隐的抽泣声提醒他明白,原本说些感激的话语或是默默不语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就OK,可他偏偏脑子进水似的说出她完全不能接受的话,他说:“为了深表对次仁一家人的歉意,我想把小拉姆接到上海来读书,以之弥补我的罪过,否则我的灵魂永不安宁。”
这话听得她比撞墙还疼痛,还难受。她认为,她的良苦用心非但没有感化他,反而还让他还如此变本加厉。她的面部气得变形,身子抖动着、痉挛着,再也不能忍受了,她霍地站起来大声骂道:“恶棍,农夫故事里的蛇,我忍气吞声原谅了你,得了便宜还不卖乖,你是不是还要我没有尊严地笑着迎接你的小三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终于明白了,你还一直惦记着你的小三,你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说完咬牙切齿地愤然离去。
她的怒骂感动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在抓住胳膊同时想,“我的表现让你不感到意外和愤怒才怪。今天我必须向你吐露我的真情和顾虑。”他抓住她娇小的手臂让她不能动弹,她第一次体验他温柔之外的力度,听见他说:“好了好了。”同时听到他的哽咽声,看见他的喉结僵硬地上下滑动着,低下头时泪水掉在地上,她知道他低头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软弱的一面。她停止了挣扎,被动而愤愤不平地听他说话。
“你知道吗,雯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小拉姆的父亲是饶不过我的。为了女儿,愤怒让他不会饶过我甚至我们全家,我哪能连累家人搭进性命啊。”
“什么?”她不解地打断,问,“难道他一点道理都不讲?我在一本关于描写藏族的书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谚语,‘牛打死牛填命,马打死马抵命’,他能把我们全家怎样?”
“但是你却不知道藏人的部落有世代冤家的承传。”
“怎么讲?”
“就是这辈子是仇人,下辈子还是仇人。”
“难道你的过失是无法化解的吗?我知道全民信佛的藏人也是一个善良宽容的民族。”
“你不了解次仁,曾经为了救女儿的命,我亲眼目睹了他敢于不顾性命徒手跟熊搏斗的场面。”苏峰龇牙咧嘴的表情强调着次仁的凶悍。
这一刻,雯雯似乎明白了他的辩解和内心的纠结,逐渐安静下来。
他掏心掏肺的话在她的心里起到了软化的作用,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出所有的想法,这样一来良心不再承受不安。“凭良心说,在然冲草原的这两年,如果没有次仁一家人的关心和帮助,我不会如此深入地窥看一个民族的原貌,不会拍到一个族群的特殊魅力。没有他们的帮助,那些图片仅仅就是向外界炫耀的肥皂泡,尽管肥皂泡在灯光的照射下绚丽多彩,美丽一时,没有内容的形式美是对创作者和观赏者的一种忽悠和践踏。”
说罢,他咕咚咕咚喝光瓶里的酒,她没有去阻拦他的宣泄,显然他的话软化了她的愤怒。
万万没想到,在血液里燃烧的酒精竟然引出了他激动和感恩的泪水,次仁的面孔、翁姆的面孔、大拉姆的面孔、小拉姆的面孔交替闪现,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一一浮现。想当初,自己的事业巅峰是被最为善良的一帮藏族人像传递接力棒一样传到然冲草原的——从成都、从康定、从白玉到然冲草原,再看看大小拉姆那一双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她们的眼神是在高原净土上最为纯真的流露,那种不似兄妹胜似兄妹的友情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弥足珍贵,特别是小拉姆,有时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悠,给他领路,替他扛脚架,给他做临时模特。
令他终生难忘的是,一次去扎罗神山的冰川拍大场面的接片,小拉姆在前面领路,当她跳过一个冰壕回过头来伸手替他接照相机时,他在递相机中不小心脚底一滑,差点仰摔在冰面上。但哈苏503CW型相机顺势抛向天空,就在相机要落到冰壕的千钧一发之际,小拉姆不顾掉进冰壕丧命的危险,伸手去接住足足有五斤重的相机。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相机重重地砸在她的手上,顿时食指和中指流出了鲜血,她一个劲儿地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疼痛使她不停地跳动双脚,嘴里不停地直嘘冷气。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完好无损地保住了,这痛重重地敲击着苏峰的心,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丫头死活不给他看,尽管痛得脸都变形了,她还是忍着痛一个劲儿地向他摇头,嘴里说“嗯哼嗯哼”。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苏峰心里一直无法安静,充满了愧疚,总觉得该用什么方式去弥补,但经过简单地消毒包扎后,单纯的小拉姆第二天就像没事了似的,又露出了笑容,恢复了爱唱爱说的习惯,又给他领路,替他扛脚架,给他做临时模特。还有翁姆阿姨、大拉姆……还有次仁、降嘎、吉称……这些无法忘却的故事是几天几夜说不完的。
讲述的过程中,泪水流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终于敢正视妻子的眼睛了。他鼓足勇气对雯雯说:“人不能无情无义,虽然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我深信,我对你的爱是丝毫没有改变的。真的,我跪着向你发誓。”不觉中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膝盖贴住了地面。
雯雯平静地坐在原位上,目光呆滞,也没有伸手去扶他起来,而是神情恍惚地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牛高马大的丈夫跪在她面前着实感动了她,那一刻,她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真诚,更在他的表情里,让她看见了友谊的重量和摧毁力。为了证实苏峰讲述的真实和那些感人至深的藏区经历,向来平静的雯雯做出一个让苏峰瞠目结舌的决定,她要亲自去次仁家解决这道难题,帮助自己的丈夫,帮助小拉姆,同时也帮助自己,用女性的水一样的坚硬和柔度去化解眼下的深刻危机。
采用小资男女婚姻冷战时惯用的沟通手段,一张字条悄无声息地放在餐桌上:
当你看见这张字条时,我已踏上去小拉姆家乡的路。我想,当他们在愤怒中看见抱死带着微笑的女人代表自己的男人向他们致歉时,即使是再硬的铁也会被一种炽热的真诚所软化的,况且那里是一片充满友善的信佛之地。佛会告诉所有的仇恨者怎么化干戈为玉帛的,为之我已做好了充分的应对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