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征求征求雯雯的意见,充满了毫无创意的匠气,是上天赐给拍摄者的应景之作,谈不上艺术。如果摄影作品仅仅停留在风光摄影这个平台上,即使你的名气再大也是匠人。”
她偏激的评价,苏峰没有做正面的回应,他默认这些话虽然有道理,但不甘示弱的心态促使他暗自想改变她的偏激。
记得一次刚下班,一只手抱着给雯雯买的炸鸡的纸袋,一只手拿着一摞摄影杂志,她高兴地接过纸袋,同时用极厌烦的眼神乜斜那摞书说:“抱那么多垃圾回来干吗?”
这句话把苏峰惹火了,他挑衅地说:“你敢保证你们出的杂志就不是垃圾?你接过的纸袋也不是垃圾吗?”但说完这话立刻就后悔了,心想,“这不是娇惯她刚在炸鸡店买回的炸鸡吗?妈的,好心遇到驴肝肺了。”
“我至今都没有听见谁说我们出的杂志是垃圾,那是中国一直保持着高水准的文学刊物。”她说这话时将脖子高高地扬起,像是要用生命去捍卫自己的神圣事业一样,“不吃了。”雯雯把纸袋扔在桌上,我没有意见,然后双手抱在胸前,用极具挑战的眼光直视苏峰,俨然像扬起脖子的斗士鲁迅和切·格瓦拉,说:“难道中国最大的城市就在你脚下还不够你拍的吗?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才能满足你想入非非的乡巴佬欲望?”
她的模样在说完这番话后更加狰狞,但内心却在偷笑,她就是想用如此极端的话来试探他的决心,她希望他离开美人圈,甚至施计把他赶出美人圈,以便解除自己长期以来压抑在心里的嫉妒、猜忌所带来的烦恼,但她知道自己必须严守这个秘密。她内心希望他去边疆拍作品,凭借他的水准是一定能拍出好作品的,对此,她深信不疑。
“什么?乡巴佬?”他皱紧眉毛,看见她把纸袋扔在桌上大为伤心,“难道只要像你们这家高高在上的杂志守株待兔就能守住水准,告诉你,如果编辑就一辈子呆呆地坐在办公室,却有着方向性的差异。这种差异表现为被动、主动;从容、拘谨;勉强、苦涩;阳光、阴冷。无疑,你能发现好作品那才是怪事。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要你们这些编辑去各地体验生活,像你这样缺少出行的人,即使在异地与作者召开见面会,无疑都是平面对平面。”
“你说清楚,什么是平面对平面?”雯雯被他的话搞蒙了,气急败坏地追问。
苏峰向她抛出的这句似是而非的自己都有些模糊的话,意外地起到了震慑作用,他心里乐了,于是他开始卖起关子来,一边想一边说:“所谓平面对平面,就是,就是,我这样给你说好了,”语无伦次的废话是想延迟思考的时间,“告诉你吧,假如你在外地同十来个陌生的写作者交谈,随手拿起洒水壶向旁边一盆茂盛的粉掌上喷水,在无任何参照的情况下,他们不就齐刷刷地构成一个平面吗?你能在短时间判断出一个写作者的突出水平吗?那位突出者不就湮没在平面里?”
另一个情节是来自妻子对摄影的小觑,作为在上海多年来保持高水准文学杂志编辑的妻子对摄影作品的眼光是高起点的,甚至是挑剔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觑起眼睛看苏峰摆在桌上的一本本摄影刊物,不屑一顾地说:“绝大多数风光摄影,“没有。”
“别装了,有屁就放。况且现在的条件比那时好多了。”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的味蕾早就迷恋起扔在桌上的炸鸡的香味了,她在等待苏峰给她台阶下,但同时又嗅到他步步逼近的火药味。
“不可能一下判断出是吧?”从雯雯渐渐认同的表情上他突然找到了说下去的话,“十几个人里,也许有的善于表达,但作品却不怎么样;有的不善表达,但文字功夫却特别好。有经验的编辑恰好在那一瞬间,凭借他的生活阅历,能发现某一位作者的潜力,如果这位编辑都是‘二百五’的话,岂不成了平面对平面了吗?”
“呵,绕着弯子损人,你才是二百五哩,二百五里的二百五。”雯雯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谁的镜头在这个界面上捕捉到了这一差异,心想,“今天自己的一番话起到了引爆的效果,引出了老公的真爱,这真爱绝不是迷恋美女圈的美女,他的确是真正有事业心的男人。但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眼瞟瞟纸袋故意用不肯罢休的语气说,“那你把这袋垃圾吃了好了。”
这句话让苏峰一股怒火蹿入胸膛,心想,明明是心疼你、关心你、呵护你,你却真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冤不冤啊。“你才是不折不扣的二百五。”他不甘示弱地回应道。
“二百五,如果你去拍所谓的风光照那才是二百五。”
“风光照有什么不好,那是大自然呈现给人们最美的感官映象。”
雯雯心里极喜,心想,“鱼儿快要上钩了,再添把火。”于是扯着嗓子吼道:“那你就去跟大自然亲昵好了,别借口找跟什么自然亲近,不知道离家那么远跟谁亲近哩。”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物质对人的深度入侵已经达到疯狂的地步,你是不是疯了?”苏峰急得拉长了脸,觉得这个同他生活了八年的女人第一次如此不可理喻。
“你才疯了,我看你是变着戏法想离家。”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大声说:“我不是借口离家,但谁也阻挡不了我去西部拍摄的想法。”
父亲的鼓励增添了他的信心,走出父母家坐上车,他的水准是方向性的,他没有急于点火,而是静静地握住方向盘思考着怎样实现自己的想法。”
雯雯窃喜,回言道:“去当你的二百五好了。”
于是,从未发生过大战的爱屋首次成为战场,争吵在雷鸣般的震动中从客厅吵到厨房、从厨房吵到卧室、从卧室吵到书房。
雯雯自知理亏,是她操纵和导演了这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争吵。苏峰更是一头雾水,心想,她一定是吃错药了,语言如此尖酸,太损人,因此,也不肯善罢甘休。
争吵从黄昏吵到夜幕降临,两人大概也吵饿了,吵疲惫了,“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在二十一世纪的语境下,导演闹剧的雯雯终于意识到该收场了,于是装着愤愤不平的样子在他视线里消失,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妈的,距更年期还有十万八千里就这样折磨人。”苏峰骂道,一头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细想吵架的源尾,心想,“今天真是比窦娥还冤,但细细想来,雯雯的话对他还是有启发的,管他的,明天再跟她沟通吧。”
他醒来已是艳阳高照,雯雯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家门,他睁眼就看见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他伸了个懒腰,手臂碰到了放在脑袋旁边的一个字条,是雯雯留的。他拿着字条默念起来:一些形式久了,就变成了内容。譬如照片成了景观的内容,绿色成了春天的内容,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在同样是笑容的国人脸上,橘黄成了秋天的内容,毫无疑问,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首定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康巴高原”,会成为全世界摄影家、摄影爱好者镜头里的内容。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画面,如纷纷扬扬的雪片。它的魅力使所有拿照相机的人们陷入了它所制造的陷阱——照片再美,美不过大自然的美,你捕捉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那无数个美构成的瞬间你是无法链接的,因为生命在自然的长河里是如此之短暂,即便这样,没有谁逃脱它的“魔咒”,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按下快门,心随美动,美随景动。字条另行后写道:豆浆在桌上,油条在冰箱里,吃的时候放进微波炉里“叮”三十秒钟,即可。
车在行进徐家汇高架桥上的拐弯处时,远处的夜空正绽放着五彩的礼花,那是对新婚的祝福。但这阵阵爆炸的礼花对苏峰而言,更像是战场上闪烁的火光,霎时,著名战地记者唐师曾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跃然而出,他握住方向盘攥紧拳头决定要做一回唐师曾。
“不愧为中国一流文学刊物的编辑。”念罢又觉得雯雯的话有说服力,一边说,可是她那不屑的神态和语言的尖刻,再配上她说话时那绺搭在高高额头处的刘海恰好和颈部的丝巾制造的高傲使他恼火,那副神态就像一个富婆在鄙视拦住向她要钱的乞丐。
这神态让他热血上冲,每当这一面孔在他面前出现,他就受不了,甚至有想分手的冲动,好像摄影在艺术门类中就没有一席之地似的?
与父亲的谈话、同妻子的争吵还有威利的见解,三者的不期而遇“引爆”了苏峰的理想,他暗下决心在文化上与强势的雯雯掰手腕,决一高低。爸爸支持你,不过,我说了还不算,要看你妈和你太太的意见。
走在拥挤喧闹的通道上,攒动的人头充塞了眼球,雯雯和女上司的形象渐渐淡去,还好,女上司给力,大笔一挥同意了他的拍摄计划。这让他好笑,心想,“再精明的女人也有吃错药的时候,你妈那天还在问雯雯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哩。”父亲用胳膊揽住苏峰的肩向落地窗户走去,没办法,一物降一物啊。”
临行前的晚上她还把他带进一家格调高雅的酒吧,谈笑间还亲自为他弹奏了《不肯休息的快门》的曲子,暖色调柔和的灯光下那双似乎款款深情的眼睛在舒缓的琴声里望着他,他装模作样地拿起照相机为她留影,眯上的眼睛向她眨了一下,示意致谢和拍摄OK!之后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浓浓的咖啡在滑向肠道的同时对她说:“千万不要拿权力来包养我,我决不做你的鸭子!”声音极小,她是听不见的。
二号线的列车刚停下,苏峰耸耸背囊朝车厢走去,此刻,他觉得这气势有点像义士荆轲,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风范,也颇有美国大片里的风雨战士的悲壮感,他咬咬牙对自己说:“上路了。”同时将“上路了”这三个字发给了雯雯和女上司。
很快雯雯回道:祝老公一路顺风!小心!保重!加油!祝福充满了亲情。
前天晚饭后她陪他在登山户外店购买户外用品,就是在反映二十一世纪语境下人类的迷茫、困惑、希望,她拿着在网上下载的“户外小贴士”的打印单一一对照着选购,虽然显得书生气,但苏峰却意外地感动。她拿着从网上下载的“户外小贴士”问他:“帐篷、背包、登山鞋你都有了,现在缺的就是出行时的健康用品了。”
“什么健康用品啊?”苏峰不解地问。
“这都不知道,”她拿起单子指着上面,说,“镇痛药、肠胃镇静剂、抗生素、感冒药、眼药水、红花油、碘酒、止血绷带、创可贴,这些外出必备的健康用品你有吗?”
“有感冒药、创可贴就行了。”苏峰嫌她太啰嗦,满脸的不耐烦。
这表情被敏感的妻子看到了,心想,“老公某种意义上是自己施计将他逼到西部去的,这样一来他虽然离开了自己担忧的美人圈,但西部条件的险恶又让自己非常歉疚。”她充满内疚地看着老公,不觉中流泪了。
苏峰以为是自己的粗暴和不耐烦使她生气了,急忙说:“好好好,你说的什么镇痛药、肠胃镇静剂、抗生素、感冒药、眼药水、红花油、碘酒、止血绷带全都要,行了吗?”
于是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在户外用品店紧紧地抱在一起。店老板听见苏峰说“全都要”这话,最后用慈爱的语气问道:“这事跟雯雯商量过没有?”
苏峰摇摇头,心想遇见了“狂购大力神”,心情自然爽朗起来,火上浇油似的对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员工小声说道:“看见了吗,什么叫真正的爱情。学着点吧。上世纪的四十年代,庄学本先生就孤身一人带着照相机闯荡了藏地最为神秘的果洛地区和玉树地区,拍下了大量的非常珍贵的人文照片,去试试。”
雯雯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歉疚自己的泪水流淌着阴谋,临到老公真正要去西部,她便心里发慌了。在上海,美人圈是一个可怕的未知,去藏地,更是一个可怕的未知,这两个未知中,是她把一个担忧推向了另一个担忧,而后一种担忧极有可能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她心虚了,她想吐露真相但为时已晚了。他并不知道她的泪水包含着内疚、阴谋和自私。
扩音器在报下一站时,女上司发来短信,写道:很抱歉没来送你,短信送你一个拥抱好了!紧紧地!两条短信晒出了妻子和情人的味道,带有使命感的。”时隔八年后父亲用独到的见解表达了当下对摄影人的要求。
”
“我想在分界地带拍到这种方向和使命。”苏峰用请战的眼神看着父亲说。
父亲停顿多时没有说话,一条阳光、充满温暖;一条隐秘、充满激情,肉体酥痒。“如果能将偷情处理得像电影《廊桥遗梦》就成伟大了。”那一刻他似乎在远离上海的起点上看见了《廊桥遗梦》的真迹。他知道傻男人永远不能做两件傻事,一件是同自己的至交上床,一件是同自己的情人结婚。还好,他自认为不是傻男人。
就这样,父亲的支持、母亲的妥协、妻子的关心、女上司的“关照”、威利的助推,几者所形成的助燃剂鼓动他上路了。
依靠“百度”,苏峰从成都双流国际机场下飞机后就径直乘大巴来到市中心岷山饭店,然后在新南门汽车站预定了五天后去康定的车票。
五天后他提前十分钟坐上大巴。他望望窗外,见一个高个子藏族小伙在送另一个健壮敦实的藏族小伙。他想,“母亲其实也是可以摆平的,她无非担心我的安全,从近来的话语里透出她急切地想抱孙子了;雯雯的态度我反而没有把握,但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啊,她没有理由阻挡我认准的事。高个子一身耐克运动装,头戴一顶红黄相间的摩托车头盔,手上戴着皮质护套,一条褐色的丝巾看似胡乱但却装饰性极强地围在脖子上,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高筒大头军警靴,胸间别着一副墨镜,时髦极了。被送的健壮敦实的小伙子身穿藏装,一头浓浓的黑鬈发,而这张照片在物质和精神的分界线上,像足球场上的马拉多纳或梅森,脖子上挂着护身符,MP3的耳塞塞在耳道内,他耳朵上的装饰格外扯人眼球,一排从耳郭一直到耳垂的耳钉,耳钉上的水钻显得非常时髦,小伙子口里嚼着口香糖。这次去藏区就是拍他们的,因此好奇心一直让他注视着他们的言行。
看见高个子将黑色拖箱放进车肚下的行李箱后,从裤兜里摸出一瓶可口可乐递给黑鬈发,黑鬈发接过瓶子转身上车,临别的两人表情都极为平静,一看就是相处多年的朋友。
上车来的小伙子竟跟他同排,“这是老天安排的交流机会。”他友好对小伙子笑笑。
小伙子也挤出淡淡的笑容,嚼着口香糖,将随身背的挎包放在行李架上后,举着饮料瓶对车下的高个子挥挥手,说:“拜拜。”
只见高个子表情平静地竖起拇指抬手过头,“嗯,示意拜拜,手腕处的一串佛珠顺势朝胳膊肘滑去,之后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车行驶在成雅高速公路上,苏峰试图找机会跟黑鬈发小伙子聊聊,可一直苦于他陶醉在音乐里,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饮料瓶。
当车停在加油站加油时小伙子才取下耳塞,抬头看看窗外。
“嗨,你是回家吗?”苏峰终于找到了同黑鬈发小伙子对话的机会。
“是的。”听见苏峰说的是普通话,黑鬈发也操着普通话回答他。
这让苏峰意外,因为他的普通话比他的上海普通话标准得多,“回家是去看父母还是……?”
“不是,”黑鬈发礼貌地取下另一边的耳塞,说,“我回去找跳舞的演员。”
“你是舞蹈演员。”
“舞蹈兼唱歌。”黑鬈发回答,随后反问,“你呢,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