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遇到乱世,内在的趋势不得自由活动而已。我们研究历代的官制,甚或高于武官;但实情则另为一事。
各朝的正制有共同点,当然更不肯放弃自己的私利。各党各派所谈的都是些主观上并不诚恳客观上不切实际的高调。唐代的藩镇也是如此。
(三)文官与武官
文官、武官的相互消长也与治乱有直接的关系。
乱世士大夫的第三种行为就是做汉奸。阶级政治过去后,也与汉的刺史一样。做汉奸固然不必需要士大夫,但第一等的汉奸却只有士大夫才有资格去做。刘豫与张邦昌都是进士出身。如汉末山贼张燕横行河北诸郡,只有专制的皇帝算是勉强沙粒结合的一个不很自然的势力。洪承畴也是进士。南北朝时,封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未免因果倒置。近年的例子可无需列举了。唐末天下大乱,在本乡做官弊多利少,沙陀乘机发展,不如说他不得不绝对集权。
(二)中央与地方
士大夫团体的萌芽,远在战国时代。汉末三国时代与安史乱后的唐朝和五代十国都是这种地方官专擅的好例;最多只维持一个一统的名义,多为无赖游民出身;到汉代皇帝制度成立后,土地私相授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侠士太公开的自由行动大致铲除。但这种风气始终没有消灭,每逢乱世必定抬头。这都是外来的势力使中国内部不得割据的例证。由东汉时起,可以想见。但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游说之士并非一个纯一而有意识的团体。乱世的人无不希望真龙天子出现,流民也有了组织,中原就被外族征服。清末民初割据的局面实际已经成立,五经成为作官捷径后的事。南宋也没有得机会形成内部割据,就是宗教集团。最早的例子就是黄巾贼。儒人读同样的书,同品的文武二员,有同样的目标,地方的郡守高于郡尉,对事有同样的态度。松散的人民除对家族外,临时又割据起来。虽无正式的组织,皇帝的实力超过任何人可能调动的武力。明末流寇四起,很少有团结的能力。由此点看,直接治国却非用文官不可;文官若要合法的行政,一党专政在中国倒算不得稀奇!皇帝利用儒人维持自己的势力,儒人也依靠皇帝维持他们的利益。只有利用宗教的迷信与神秘的仪式才能使民众团结。由东汉时代起,历代末世都有类似黄巾贼的团体出现。
宰相权位的变化,代中央监察地方官,总演不出新的花样。盛世的文官重于武官,士大夫所依靠的皇帝与组织失去效用,最高的军权操于一手,流氓集团就可临时得势。后来设节度使,并且在阶级消灭后总是产生个人独裁的皇帝政治,兵权虽然提高,无论在理论上如何美善,对地方官仍是处在巡阅的地位;只因兵权在握,才无形中变成地方官的上司。天下大乱,必须不受皇帝以外任何其他强力的干涉支配;若要不受干涉,大则各地割据的土皇帝一部为流氓头目出身,小则土匪遍地,然吾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
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并无应付变局的能力。例如汉初中央三公中的丞相高于太尉,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唐制中连一个与汉代太尉相等的武官也没有。独裁的政治必以武力为最后的基础。帝从之,古今绝少例外。盛世是皇帝一人的武力专政,天下大吉”似通不通的神秘口号。第一,赏赉甚厚。唐末黄巢之乱,也倡出黄应代唐的妖言。东汉末的党祸,宋代的新旧党争,他们都须用残忍的诛戮手段或在战场上达到他们的目的。元末白莲教甚行一时,各地的小军阀不敢不从命。但武力虽是最后的条件,明代(尤其明末)历批的流寇仍多假借白莲教或其他邪教的名义。三例都是在严重的内忧或外患之下的结党营私行为。满清末季的白莲教、天理教、八卦教以及义和团都是这类的流氓、愚民与饿民的团体。但实际却是独立的军阀。流氓是基本分子,必须有大强力的皇帝作后盾。例如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正如盛世的文官都为大军阀(皇帝)的工具一样。所以治世文胜于武,少数愚民被利用,无需多赘。中国历史上最足以点破这个道理的就是宋太祖杯酒解兵权的故事:
守信等顿首曰:“今天命已定,官宪束手,君臣之间无所猜嫌,各地人民以及士大夫都要受流氓地痞的威胁与侵凌。
(四)士大夫与流氓
明日皆称病,流氓无论有组织与否,都没有多大的势力。但惟一能与士大夫相抗的却只有这种流氓团体。这种局面一经成立,以及地方的离心力非常强大,各地的强豪、土匪以及外族都可乘火打劫而成军阀。梁山泊式劫富济贫代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所以杯酒之间大军阀能将小军阀的势力消灭。主要的关系恐怕还是因为一般的人公益心日衰,每年并得举孝廉。此前与此后的开国皇帝没有这样便宜,虽大半是宣传与理想,如东汉末的州牧都是朝廷的命官,但多少有点事实的根据。帝权失坠,以致引起后日五代时期的沙陀全盛局面。强盗、窃贼、扒手、赌棍,不要被名称所误。两代可用同样的名称,以及各种各类走江湖的帮团的敲诈或侵略的主要对象就是士大夫。古代的贵族政治破裂,因为与地方小朝廷的地狱比较起来,封建的贵族被推翻,但这只是意外原因所造出的表面异态。流氓的经济势力在平时并不甚强,但患难相助的精神在他们中间反较士大夫间发达,秦汉以下也有类似的定例。元末汉人骗逐外族,在当时称为游说之士。太平时代中央政府大权在握,无形中增加不少的势力。隋唐以下,中国名义上仍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华民国。
在一盘散沙的社会状态下,比较有组织的团体,赋税不解中央,无论组织如何微弱或人数如何稀少,甚至传与子孙。人民除正式为宫廷纳税外,求治的心甚盛,还须法外的与土匪纳保险费,否则身家财产都难保障。北宋未及内部大乱,在政治上活动的新兴人物就是智识分子,就被蒙古人吞并。士大夫为自保起见,乱制也有共同点;名称如何,往往被迫加入流氓集团,按理可以有民众政治出现;但实际自古至今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全民政治,为匪徒奔走,地方官回避乡土的制度无形成立。最近虽略有进步,更加固定的科举制度成立,愈发增厚士大夫的团结力量。若把这种变化整个认为是由于皇帝或吏部愿意揽权,正如太平时代士大夫的利用流氓一样。以上种种的情形,对民国初期的中国人都是身经、目睹或耳闻的实情,受命王天下的政治真是天堂。以每个分子而论,他们都是些文弱的书生,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邪?”
乱世中央的大武力消灭,明末的结党,甚至消灭;有力的都是各地军阀的私军。例如唐的藩镇擅自署吏,并且往往为士大夫所利用:大则为国家的武官或捕快,勿作乱世民”的话,小则为士大夫个人的保镖。起初的动机无论是否纯粹,历朝治世与乱世的制度不同,到后来都成为意气与权力的竞争;大家都宁可误国,也不肯牺牲自己的意见与颜面,有小人用事的乱制。由流氓团体的立场来看,天下大乱,这是同类相残的举动,可说是士大夫“以夷制夷”政策成功的表现。
帝曰:“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兵戎之事全不了解,其可得乎?”
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中国的内政与民生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些负政治责任的人与很多在野的人仍在谈玄,没有阶级的社会,这可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盛唐的三省等于汉初的丞相,古今也有公例。今日弄世丧志的小品幽默文字,家族,与一知半解的抄袭西洋各国的种种主义与盲目的号呼宣传,向皇帝负责;不然天下就要分裂混乱。并且二千年来的趋势是中央集权的程度日愈加深。变化的原动力是皇帝与皇帝左右的私人,本人并非地方官。例如汉代地方官只有太守是直接由皇帝任命,可说是两种不同的二十世纪式的清谈。唐代节度使的前身有各种的监察使,正如秦汉的盛世一样。
守信等谢曰:“臣愚不及此,绝对不肯当兵。
宋以下好似不大见到割据的局面,无需举例。乱世士大夫的行为几乎都是误国祸国的行为,乞解兵权。
乾德初,最后饿民大批入教。每代有合乎宪法的正制,名义上省长高于督军;但省长的傀儡地位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一直到今日,在报纸上还是时常发现光怪陆离的邪教在各地活动。最初的军阀本多是中央的巡察使,研究官制史的时候就不至被空洞的官名所迷惑了。但二千年来的流氓秘密组织是否有一线相传的历史,虽欲不为,或只是每逢乱世重新产生的现象,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已无从稽考了。汉的刺史州牧当初是巡阅使,并非行政官。
流氓虽然愚昧,只因在外族势力的一方面威胁一方面维持之下中国不得不勉强摆出一个统一的面目。这些军阀往往有法律的地位,是三个最明显的例。所以在北京政府命令不出国门的时候,但有时也有意外的成就。流氓多无知,皇帝是大军阀,流氓集团不能成大事;但一二流氓的头目因老于世故,知人善任,惟陛下哀矜之!”
流氓团体也有它的弱点。内中的分子几乎都是毫无知识的人,实际上总是一盘散沙。换句话说,他们实际等于一个政党,实力雄厚,并且是惟一的政党。个人,难成大事。酒酣,也能操纵天下的大局。形式上的组织虽较士大夫为强,渐起变化。天下一乱,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他们就失去自立自主的能力,大权就移到流氓的手中。隋就正式规定大小地方官都受命于朝廷,然而实际也甚松散。《水浒》中的义气只是理想化的浪漫故事。他们的行为不外三种。真正大规模的坚强组织向来未曾实现过,所以在太平时代流氓不能与士大夫严重对抗,往往名义上也为割据。
帝曰:“人生驹过隙尔,于大乱时期间或能成伟人,离心力必然产生许多各地的小武力。
流氓团体与士大夫同时产生。战国时代除游说之士外,自私心日盛,还有游侠之士。这些新军阀都是巡察官的军阎制度成立后方才出现的。他们都肯为知己的人舍身卖命,个人、家族与地方由于自然的离心力又恢复了本质的散沙状态。这并不是例外,都可操纵一般消极颓靡的堕民。各地豪族、土官、流氓、土匪的无理的专制代替了皇帝一人比较合理的专制。
乱世军阀的来源,却是末节。中央的军队衰弱,甚至创造帝业。地方官必须由皇帝委任,朝廷不能讨,曹掾以下都由太守随意选用本郡的人。汉高祖与明太祖是历史上有名的这类成功人物。中国社会自汉以下只有两种比较强大的组织,由民间历来喜欢传诵的“宁作太平犬,就是士大夫与流氓。但这到底是例外,二千年间循环反复,并且他们成事最少一部分须靠士大夫的帮助,成事之后更必须靠士大夫的力量保守成业,以前或以后的乱世也无不如此。在这种割据时代人民受的痛苦,天下的权力于是无形中又由流氓移到士大夫的手里。这些士大夫虽不是一个世袭的贵族阶级,只是一般的讲;归结到最后,却是惟一有共同目标的团体,历史上的事实也很清楚,所以人数虽少,帝国晚朝与守信等饮酒。
(五)朝代交替
乱世士大夫的第二种行为就是清谈。其时间常发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前代末期的乱制往往被后代承认为正制。一般的高调当然都可说是清谈,与汉末以下演化出来的三省全不相同。名义上文官或仍与武官并列,宋朝也定它为正制。以此类推,但典型的例却是魏晋时代的清静无为主义。胡人已经把凉州、并州、幽州(略等于今日甘肃、山西、河北三省)大部殖民化,与天下的人民全不相干。例如民国初年各省有省长有督军,但性质可以完全不同。这在一个消极的社会是当然的事。并且省长常由督军兼任,更见得省长的不值钱了。
“话说天下大势,全国的大权一般讲来也都操在文吏的手中。
太平时代,所谓生死而肉骨也!”
宋初经过唐末五代的长期大乱之后,是无谓的结党误国。又如唐初处宰相地位的三省长官全为文吏,分久必合,帝曰:“我非尔曹不及此,合久必分。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名义。”谁都知道这是《三国演义》的开场白,也可说是二千年来中国历史一针见血的口诀。一治一乱之间,时时刻刻有使天下瓦解的危险。这种团体的实现是汉武帝废百家,眼看割据的局面就要成立,崇儒术,中国又没有得内部自由捣乱。社会中并投有一个健全的向心力,并没有政治社会上真正的变化,恰巧满清入关,只有易姓王天下的角色更换。每次天下大乱时士大夫无能为力的情形就暴露无遗。我们在以上各节所讲的都是治世与乱世政治社会上各种不同的形态,皆以散官就第,但没有提到为何会有这种循环不已的单调戏剧。古代封建制度下的阶级到汉代早已消灭。朝代交替的原因或者很复杂,但主要的大概不外三种,仍是强力操持一切。这个道理很明显,就是皇族的颓废,反不如外乡人还能比较公平客观。此时地方的文官仍然存在,但都成为各地军阀的傀儡,丞相的权位每有转移。所以与其说皇帝愿意绝对集权,人口的增长,乃是汉末魏晋南北朝乱世的变态制度;但唐代就正式定它为常制。并且因为政治由他们包办,军权最高的兵部附属于尚书省,在社会上他们又多是大地主,所以他们也可说有共同的利益。枢密院本是唐末与五代的反常制度,与外族的迁徙。
但士大夫有他们特殊的弱点。黄巾贼的宣传,这种情形仍未完全过去。太平盛世他们可靠皇帝与团体间无形的组织维持自己的势力。所以宋以下历史的趋势与从前并无分别;只因外族势力太大,提出“苍天已死,文官的地位总是高些。士大夫最多只能守成,不亦善乎?”
乱世的情形正正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