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大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木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钻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鲁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⑨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⑩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三,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掌心上;木棍似的男人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似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神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注】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11月23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②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③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
④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⑤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纬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⑥“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
⑦“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⑧三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⑨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⑩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烟。它能刺激鼻腔,引起打喷嚏,借以提神。
■ 作品赏析
《离婚》是鲁迅继《祝福》之后描写我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农村妇女悲剧命运的著名短篇小说。作者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大胆、泼辣、倔犟,甚至于有点粗野的农村妇女形象——爱姑,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真实性。作者对她的描写生动深刻,有声有色,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作者通过爱姑的悲剧,说明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朝帝王专制制度,但远远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革命后的农村仍是封建势力横行的世界,农民并没有得到真正解放。
乡村故事
作者作品简介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19世纪后半期法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与契诃夫和欧·亨利并列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代表作品有《漂亮朋友》《羊脂球》《项链》《我的叔叔于勒 》等,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风靡全球。
离一个海滨小城不远处,在一座小山脚下有两座并肩而立的小茅屋。两个农夫在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为了养家糊口。每家都有四个孩子。小家伙们一天到晚都在门前的空地上嬉戏打闹。两个大的六岁了,两个小的大约十五个月,两个家庭几乎是同时成家、同时生儿育女的。
两个母亲勉强能在这一堆孩子中分辨各自的骨肉;两个父亲就完全给弄糊涂了,八个名字在他们头脑里蹦来蹦去,纠缠不清。有时候,当男人们不得不叫其中的一个孩子时,他们常常要叫上三个名字然后才能叫对。
从罗尔波特疗养站过来,第一座茅屋里住着蒂瓦施一家,他们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另一间破屋住的是瓦兰一家,他们有一个女孩三个男孩。
所有人都靠菜汤、土豆和充足的空气艰难度日。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两家的主妇都要把她们的娃娃们集合在一起喂菜汤,就像看鹅人把鹅群赶拢一样。孩子们按年龄大小依次坐在一张用了五十年、磨得油光锃亮的木桌前,最小的孩子的嘴刚能够到桌面。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凹凹的汤盆,盛满了用土豆、半棵白菜和三个洋葱煮的汤以及在汤里泡得软软的面包。一排人吃得饱饱地。母亲亲手给最小的喂食。星期天的一点肉汤对所有人来说都像过节一样,父亲这天在饭桌旁恋恋不舍,翻来覆去地说:“要是每天都这样该多好啊!”
八月的一天下午,一辆小汽车猛地停在了两个茅屋前,驾车的年轻女人对坐在身旁的先生说:
“噢!看哪,亨利,这群孩子!他们在土里滚来滚去有多可爱啊!”
男人什么也没说,对这些赞叹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话刺痛了他,几乎是在责备他。
年轻女人又说:“我一定要去抱抱他们!噢!我多想要他们中间的一个啊,就是那个,那个小不点。”
她跳下车,向孩子们跑去,抓住两个最小的孩子中的一个,蒂瓦施家的那个,把他抱在怀里,狂热地亲吻他肮脏的脸蛋,粘着尘土的卷曲的金发和拼命挥动着想要挣脱这恼人的拥抱的两只小手。
然后她回到车上,一阵风似的离去了。不过第二个星期她又来了。她坐在地上,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给他吃点心,给其他孩子分糖果,同他们一起玩,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而她的丈夫则坐在小车里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又来了,结识了孩子们的父母,以后她每天都来,衣袋里装满了糖果和零钱。
她是亨利·德·于贝尔太太。
一天早上她来的时候,她的丈夫同她一起下了车,她没有在已经和她混熟了的孩子们面前停下,而是径直走进农夫的屋子。
正在屋里忙着劈柴做饭的夫妇俩诧异地抬起头来,递过两把椅子,然后等待着。年轻太太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发颤,有些磕磕巴巴的:“朋友们,我来找你们是因为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带走你们的……你们的小男孩……”
两个乡下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一声不吭。
她喘了口气,又说:“我们没有孩子,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我们想把他带走……你们同意吗?”
农妇开始明白了,她问道:“你们想把夏洛从这家里带走吗?哦,不,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德·于贝尔先生说话了:“我的妻子没说清楚。我们是想收养他,不过他以后可以回来看你们。如果他能长大成人,这点当然不成问题,那么他将是我们的继承人。万一我们有了孩子,他将享有同等的继承权。但是如果他有负于我们,我们将在他成年时给他两万法郎,这笔钱马上就可以记在他名下,存在公证人那里;而且,考虑到你们的情况,在你们有生之年,我们将每月定期给你们一百法郎,你们听明白了吗?”
农妇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你们想让我把夏洛卖给你们吗?啊,不!怎么能对一个母亲提出这种要求!噢,不!这太无耻了。”
男人沉默不语,一脸严肃,仿佛在沉思,不过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妻子的话。
德·于贝尔太太慌乱之下哭起来,她转身对自己的丈夫抽抽噎噎地说:“他们不愿意,亨利,他们不愿意!”她的声音哽咽,就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孩子。
于是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但是,朋友们,想想你们孩子的未来,想想他的幸福,想想……”
农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够了!够了!够了!……走开,还有,别让我再在这儿看见你们。居然想这么着就把我们的孩子带走!”
德·于贝尔太太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有两个小小的孩子,于是以一个执拗的、被宠坏了的、从不肯等待的女人所特有的固执,问道:“但是另外一个小男孩,他不是你们的吧?”
蒂瓦施老爹答道:“不,是邻居家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去那家看看。”
说完他就进了屋,他妻子在屋里大发雷霆。
瓦兰夫妇正坐在桌旁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包片,他们用刀在放在两人中间的盘子里挑起一点点黄油,然后小心翼翼地抹在面包上。
德·于贝尔先生再一次陈述了他的建议,但是这次他说话时运用了演说家的谨慎和巧妙,说得拐弯抹角的。
两个乡下人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但是当他们得知每月可以得到一百法郎时,他们的决心大大地动摇了。夫妇俩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用眼光征询对方的意见。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女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说呢,他爹?”
他用一种说教式的口气答道:“我认为这倒不坏。”
于是因焦急不安而浑身发抖的德·于贝尔太太开始跟他们谈孩子的未来,他的幸福,他将给他们带来的财富。
农夫问道:“这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要在公证人面前立约吗?”
德·于贝尔先生答道:“当然,这事明天就可以办妥。”
农妇仔细地想了想,又说:“每月一百法郎,想从我们身边把小家伙带走,这点钱可不够。这孩子过几年就能干活了。得给我们一百二十法郎。”
急得跌足的德·于贝尔太太立刻就答应了。她拿出一百法郎作为礼物,以便立刻将孩子带走。她的丈夫则在一旁立字据。镇长和一个邻居很快被请了来,他们欣然同意为双方作证。
年轻太太喜气洋洋地抱走了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仿佛是从店里拿走一件心爱的小玩意儿。
蒂瓦施夫妇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他们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也许已经后悔不该回绝了。
从此再没有人听到小让·瓦兰的消息。他的父母每个月都去公证人那儿领他们的一百二十法郎。他们跟邻居家翻了脸,因为蒂瓦施大妈没完没了地羞辱他们,挨家挨户地说若非丧尽天良怎么会卖孩子呢,还说这事太可怕、太肮脏、太下贱了。
有时候她把她的夏洛夸耀似地抱在怀里,冲着他大声说,仿佛他听得懂似的:“我可没把你卖掉,我!我没把你卖掉,我的小宝贝,我不卖自己的孩子,我!我没钱,可是不卖孩子。”
年复一年,天天如此。每天她都在门前含沙射影地大声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好让邻居家的人听见。蒂瓦施大妈最终相信在这个地区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她没有卖掉夏洛。人们谈起她时都说:“我知道那是很诱人的,可是她不管,她那样做的确像一个好母亲。”
人们都赞扬她。已经十八岁的夏洛从小就听着这些话长大,他认为自己比同伴们都优越,因为他没有被卖掉。
靠着那笔年金,瓦兰一家不愁吃喝了。依然穷困潦倒的蒂瓦施一家因而怒气难平。
他们的大儿子去服兵役了,二儿子死了,只剩下夏洛和他的老父亲一起拼命干活来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
他二十一岁了,有一天早上,一辆亮锃锃的小汽车在两个茅屋前停了下来。一位挂着金表链的年轻先生从车上下来,伸手去扶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妇人对他说:“就是那儿,我的孩子,第二家。”
他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走进瓦兰家的茅屋。
老妈妈正在洗她的围裙,身患残疾的父亲在火炉边打盹。两人一起抬起头来,年轻人说道:“您好,爸爸,您好,妈妈。”
他们惊呆了,一下子站起来,激动之下,老妇人手里的肥皂掉进了水里,她结结巴巴地说:“是你吗?我的孩子?是你吗,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