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听到斯多葛的信条:“我宁可愤怒,也不愿沉湎。”这是安提西尼说的话;当塞克斯蒂厄斯对我们说,他宁可痛苦欲绝也不愿纸醉金迷;当伊壁鸠鲁说风湿痛痒痒的叫他好受,不愿休息,不愿治疗,还兴高采烈向病痛挑战,瞧不起温和的痛苦,认为不屑一提,不值一顾,他还宣称,甚至还希望,出现值得他去对付的大灾大难。
谁不认为这是一名脱颖而出的勇士发出的长啸?我们的灵魂以人的常情来说达不到那样的升华。只有灵魂摆脱常情,冉冉上升,指导着人振奋腾飞,然后人会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惊奇。如同在建立军事功勋中,战斗的炽烈推动慷慨激昂的士兵经常奋不顾身地前进,当他们定下心来,首先还是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怕。诗人也有这类情况,经常会对自己的作品赞赏不已,认不出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神来之笔。这也称为他们心中的激情和癖好。柏拉图说,沉着的人敲不开诗歌的大门;亚里士多德又说,哪一颗高尚的灵魂不带点疯狂。任何超过我们平时判断和日常言辞的奋进,不论如何值得赞扬,都有理由称为疯狂。尤其智慧,这是我们心灵的正常调节,以心灵为准则指导我们规规矩矩行动。
柏拉图还论证,洞察未来的秉性不是常人所能有的,我们必须超越自己才能洞察未来。那样,我们的谨慎小心,不是被睡眠或疾病堵塞,便是被灵感驱逐。
▲十九 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无异是一种奴役
菲利普率领军队开进伯罗奔尼撒半岛,有人向达米达斯报告,倘若斯巴达人得不到他的宽宥,将会非常痛苦。他回答:“懦夫,死都不怕的人还痛苦什么?”也有人问埃吉斯,一个人怎样活得自由,他说:“不怕死。”这些话以及在这个话题上听到类似的千言万语,显然说明除了耐心等待死日来临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人生中有不少事情要比死更难忍受。比如这名被安提柯俘虏,随后又被出卖当奴隶的斯巴达少年,主人逼迫他干贱活,他说:“你马上会看到你买来了什么;自由就在眼前,要我供你使唤,对我简直是个耻辱。”说着这话他从屋顶纵身跳了下来。安蒂珀特凶狠地威胁斯巴达人就范,他们回答:“要是你威胁我们做的事比死还坏,我们还不如去死。”当菲利普下书说他会阻止他们的一切企图,他们又说:“什么!你阻止得了我们死吗?”
俗语说,贤人应该活多久是多久,不是能够活多久是多久;还说,大自然赐给我们最有利的并使我们不必埋怨自己处境的礼物,就是那把打开土地之门的钥匙。大自然规定生命的入口只有一个,生命的出口却有成千上万。
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土地生存,但是总有足够的土地死亡;像博约卡吕斯对罗马人说的,我们决不会嫌少的。你为什么埋怨这个世界?它又不留你:如果你艰苦度日,原因全在于你的懦弱;死不死全凭你的意愿:
到处是归程:这是上帝的恩赐,人人都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然而无人能够免除一个人的死亡:千条道路畅行无阻。
——塞涅卡
死亡不是治一病的药方,而是治百病的药方。这是一座可靠的港口,只要用心去找,不用怕找不到。人自己创造末日,还是忍受末日;走在日子前面,还是等待日子来临,结局都是一样的。末日不论来自何方,总是他的末日。线不论断在哪儿,必然全线松散。
心甘情愿的死是最美的死。生要依赖他人的意图,死只取决本人的心愿。在一切事物中,什么都不及死那么适合我们的脾性。声誉也影响不了这么一件大事,不作如是想的人是丧失了理智。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无异是一种奴役。
斯多葛派说,生活顺其自然,对于贤人来说,也就是在幸运时刻选择适当机会离开人间。愚人尽管处境不妙,只要他们所说的大部分东西合乎自然法则而存在,还是迷恋于生命。
我取走自己的财产,割破自己的钱包,我不算犯盗窃罪;我烧毁自己的树林,我也不算犯纵火罪,因而我剥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被判谋杀罪。
赫格西亚斯说,生的条件与死的条件都应该取决于我们的意愿。
哲学家斯珀西普斯长期患水肿病,要由人抬着行动,遇到第欧根尼,对他喊:“第欧根尼,祝你有福!”第欧根尼回应说:“你不会有福,落到这个地步还在苟延残喘。”
确实,不久以后,斯珀西普斯不堪忍受生活的磨难,自杀了。
但是这也不是没有不同的看法的。因为许多人认为我们由上帝安排在这里,不能没有他的正式命令而擅离世界这个岗位,上帝派我们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的荣耀和为别人服务,到时候他会批准我们离开的,不应该由我们自己作主;我们不是为自己而生的,而是为我们的国家;法官会从法律的利益要我们解释,又以杀人罪对我们起诉。不然,我们会在这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像渎职者那样受到惩罚。
为了避开命运的鞭挞,找一只洞穴和一块墓碑躲起来,这不是美德的行为,而是怯懦的行为。不论风暴如何强烈,美德决不半途而废,会继续走自己的道路。
经常,为了躲避其他不幸而使我们落入这个不幸,甚至偶尔为了躲避死亡却使我们奔向死亡。
害怕死亡使人对生命和光明充满厌恶,绝望之际会一死了之,忘了他们的苦难实际正是害怕死亡而引起的。
柏拉图在《法律》一书中主张,人人都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谁既没受公众评论的压迫,也没受命运的可悲和不可避免的摧残,更没有遭到不可忍受的耻辱,而让胆小怕事,怯懦软弱,去剥夺那个最亲近的朋友的生命,切断岁月的延续,这样的人应该得到可耻的葬礼。
轻生的思想是可笑的。因为我们的存在才是我们的一切。除非另有一个更可贵、更丰富的存在,可以否定我们的存在;但是我们自我轻视,自我鄙薄是违反自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病,在任何其他生物中看不到这种相互憎恨、相互轻视的现象。
我们渴望脱胎换骨,做其他别的什么,同样是一种妄想。这种渴望正因为自相矛盾和无法实现,其结果也跟我们无关。谁渴望把自己改变成天使,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不会使自己变得更好。因为,他自己已不存在,谁还对他的改变感到高兴和激烈呢?
谁要体验未来的痛苦和磨难,那么在这场痛苦来临时他也必须存在。
我们以死的代价来换取这一生的安全、麻木、无动于衷、免除痛苦,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不能享受和平的人,避开了战争也是一场空。不能体验安闲的人,避开了劳苦也是枉费心机。
持第一种看法的人,对下述一点相当没有把握:什么样的时机算是一个人决心自杀的适当时机?他们称这是“理性的出路。”因为虽然他们说使我们死的原因无足轻重,让我们生的道理也并不充分,然而这里面必然有一个尺度。
还有,人间总有那么多出其不意的突变,很难说我们怎样才算是到了穷途末路。
古人说:人只要一息尚存,对什么都可抱有希望。塞涅卡说:“是的,为什么我的头脑中记得的是这句话:命运可为生者做一切,而不是另一句话:命运不能为要死的人做什么?”
我们还看到乔西夫斯陷入迫在眉睫的危险境地,全体人起来反对他,从情理来说他不可能有任何脱险的机会;然而,像他说的,这时刻他的一位朋友劝他自杀,他决不气馁,抱着最后的希望,因为事情违反一切情理,出现了转机,使他摆脱了困境,毫发无损。卡西乌斯和布鲁图则恰恰相反,只是事出仓促和鲁莽,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把他们有责任保卫的罗马自由政体毁于一旦。我看到在猎狗的利齿下逃脱的兔子何止一百。“有人比他的屠夫活得久。”
但是人们有时渴望死是为了希望得到更大的好处。圣保罗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谁能救我脱离这求死的身体呢。”克利奥姆布罗特斯·安勃拉西奥塔读了柏拉图的《斐多篇》后,那么迷恋来世,不由分说就纵身投入海中。从中可以看出,我们常把这类自愿消亡称为绝望是多么不恰当,经常是热诚的希望或沉着的修养和内心的渴慕才使我们这样做的。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更为悲惨的死,使人提前离开人世,在我看来是最可得到谅解的理由。
▲二十 父爱的方法
如果有什么真正的自然规律,也就是说普遍和永久存在于动物和人中间的某种本能(这点不是没有争议的),以我的看法来说,每个动物在自我保护和逃避危险的意识以后,接下来的感情便是对自己后代的关心。这仿佛是大自然为人间万物繁衍和延续对我们所作的嘱咐。若回头来看,孩子对父辈的爱不是那么深也就不奇怪了。
我本人对于不经过理性判断而在内心产生的这些意向,表示格外的淡漠。因为,在我所谈的那个问题上,有人抱着初生婴儿充满热情,而我对这个心灵既没有活动、形体还未定型也就谈不上可爱的小东西,决不会产生感情。我也不乐意有人在我面前给他们喂奶。随着我们对他们有了认识,才会有一种真正的合宜的感情产生和发展;他们若值得爱,天性和理智相互推进,那时才会以一种真正的父爱爱他们。他们若不值得爱,尽管有天性我们还是以理智作为准则。
经常,事情是逆向而行的;我们对孩子的喧闹、游戏和稚拙,仍然较之他们长大后循规蹈矩的行为更感到兴趣,仿佛我们爱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消遣,当作小猴,而不是当作人。有的父亲在他们童年时不惜花钱买玩具,对他们成长后所需的费用却很吝啬。甚至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即将离开尘世的时候,看到他们成家立业享受人生会产生一种妒意,使我们对他们锱铢必较。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好像催促我们让道,我们会感到生气。因为,说实在的,他们能够存在和生活,会损及我们的存在和生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物规律;如果我们对此害怕,那就不应该当父亲。
一个父亲只是因为孩子对他有所求而爱他——若这也称为爱的话——也是够惨的了。
应该以自己的美德、乐天知命、慈爱和善而受人尊敬。贵重物质成了灰也有其价值,德高者的遗骸我们一向对之敬重异常。一个人一生光明磊落,到了晚年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老朽,他依然受到尊敬,尤其受到他的儿辈的尊敬,要他们的内心不忘责任,只有通过理智来教导,而不是以物质相诱惑,也不能以粗暴相要挟。
训练一颗温柔的心灵向往荣誉和自由,我反对在教育中有任何粗暴对待。在强制性行为中总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奴役意味;我的看法是:不能用理智、谨慎和计谋来完成的事,也无法用强力来完成。
我们不是愿意得到孩子的爱吗?我们不是愿意他们不要祈祷我们早死吗?(当然这种可恶的祈祷在任何场合下都是不正确的和不可原谅的:“任何罪恶都不是建立在理性上的。”)那么在我们力能所及的范围内理性地协助他们的生活。
我跟孩子有过一次温和的谈话,试图在他们心中培育一种对我坦诚的情谊——这对本性善良的人是不难做到的;当然我们这个世纪不乏凶猛的野兽,如果人成了那个样子,也只能像对待凶猛的野兽那样憎恨和避开他们。
如果有人欺骗我,至少我不欺骗自己说自己是不会受骗的,也不绞尽脑汁去这样做。我只有依靠自己逃过这样的背叛,不是疑神疑鬼担心不安,而且抱定决心不以为然。
当我听到某人的事,我关心的不是他;而是回过头来想到自己的处境。他遇到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他的遭遇是对我的警告,也促使我清醒。如果我们知道回顾自己和扩大思路,每天每时每刻谈论其他人,其实也是在谈论我们自己。
我对家里人开诚布公,乐意向他们说出我的意愿,我对他们以及对任何其他人的看法。我坦陈心曲唯恐落后,因为我不愿意人家对我有任何误解。
有的人利用遗嘱,如同一手拿苹果,一手拿藤条,对于意欲染指的人每个行动都在其赏罚之中。继承是一件事关重大的、后果深远的行为,不能随时间的变换,出尔反尔。在这件事上,贤人一旦根据理智和大众意见作出决定后不再更改。
柏拉图的立法官和他的公民们有一段有趣的对话,转述如下:他们说:“我们感到末日来临时,为什么不能把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遗留给我们喜欢的人呢?在我们的病榻边,在我们年老力衰时,在我们的事务中,我们的亲人曾经给过我们不同程度的帮助,我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思或多或少地分赠给他,哦,神啊,这是多么残酷!”立法官对此作出下面的回答:“我的朋友,你们无疑将不久于人世,根据德尔法城阿波罗神谕,你们很难了解自己,很难了解属于你们的东西。我是立法官,认为你们不属于你们,你们享有的东西也不属于你们。你们的财物和你们,不论过去与未来都是属于你们的家庭的。还可以说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财物是属于集体的。如果阿谀奉承的人趁你们年老多病,或者趁你们自己一时热情,唆使你们不恰当地立下一张不公正的遗嘱,我会加以阻止的。但是为了城邦的公众利益和你们的家庭利益,我会订下法律,让大家合情合理地感到个人的财产应该归于集体。你们悄悄地、心甘情愿地去到人类需要你们去的地方。而由我,对事物一视同仁,尽可能从大众利益出发照应你们的遗物。”
只因为孩子是我们生育的,我们爱他们,把他们称为另一个自己;那么另有一样东西也是来自我们的,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孩子。这就是我们的心灵产物,它们是我们的智慧、勇气和才干孕育的,比肉体孕育的更加高尚,更可以说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在孕育它们时既当父亲又当母亲;这些产物叫我们花更大的代价,如果是有益的话,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光荣。因为我们其他孩子的价值更多来自他们自己,而不是来自我们;我们在其中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第二类孩子的一切美、典雅和价值都来自我们,因而,它们比其他的一切更能代表我们自己,使我们激动。
▲二十一 德行不是一蹴而成的
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的哲学家中间,有许多人都认为心平气和,循规蹈矩,乐于行善是不够的;回避一切命运的抗争而作的决心和推理也是不够的,还应该寻找考验的机会。他们愿意追求痛苦、困难和轻蔑,然后再把它们打垮,使斗志保持不懈。“德行在斗争中更趋坚定。”
伊帕米农德斯属于第三学派,他拒绝接受命运通过合法的途径交到他手中的财富;据他说是为了向贫困抗争,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也矢志不渝,其中也有这一条原因。我还觉得苏格拉底对自己的训练还要严厉,他用妻子的凶悍作为对自己的考验:这简直是在钻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