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在心里想想,已够不简单了,付诸行动,那就更了不起。然而,这也不是绝对办不到。不过,像这样异乎寻常的做法,他却能坚持不懈、不屈不挠,成了家常便饭,这倒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有时,人们在他家里碰见他正在狠斥他的姐妹,便指责他并非对一切都无所谓,他却说:“怎么,还要让这个柔弱的妇人给我的行为作证吗?”另一次,有人见他同一条狗搏斗,他对那人说:“人是很难抛却一切的;应该时刻准备并努力同一切作斗争,首先要付诸行动,如果行动做不到,至少要体现在理性和口头上。”
在我们的其他争论中,关于命运的争论占有一席之地。人们依然坚持从前的一个论据,将未来的事物及我们的意愿系于一种肯定的和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上:“既然上帝像他所做的那样,预见每一事物怎样发生,它们就应该这样发生。”对此,神学家们回答说,我们看见(上帝也一样,因为一切都呈现在他眼前,与其说他预见,不如说看见)某事物可能发生,不等于强迫它发生;甚至可以说,我们因事物发生而看见,而事物不因我们看见而发生。有事才有知,而非有知才有事。我们看见发生的事,就算是发生了,但事物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上帝在预见事物发生缘由的名册上,也写着所谓偶然的缘由和有意识的缘由,而有意识的缘由取决于上帝赋予我们仲裁的自由度,他知道,如果我们没有看见,那是因为我们不想看见。
然而,我见不少人用这种命运的必然性来鼓励他们的部队:因为如果说我们的死期命中注定在哪一天,那么,敌人枪林弹雨也罢,我们勇往直前或胆怯逃跑也罢,都不能提前或推后我们的死日。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即使一种强烈和炽热的宗教信仰会带来相应的行动,但是,这种常被我们挂在口头的信仰,近几个世纪来已变得微乎其微了,而且,即使有信仰,也对行动不屑一顾。
在我们的记忆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果断行动,当属密谋杀害奥兰治亲王的两个刺客。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第一个刺客作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却没有成功并遭到了很惨的下场后,人们怎么还能激起第二个人的勇气,去完成他同伴未竟的事;他步其后尘,用同样的武器,竟成功地杀死了奥兰治亲王,而这位亲王刚有过不该轻信人的教训,到哪里都有朋友伴其左右,身强力壮,客厅里有卫队守护,全城百姓对他忠心耿耿。当然,那刺客行动时毫不手软,狂热激发了他无比的勇气。匕首比手枪更可靠,但用匕首需要更多的手腕活动和臂力,因而更容易偏离或受到干扰。我不怀疑,那位刺客冒着必死的危险,因为,尽管人们可以骗他会成功,但稍有冷静判断力的人,不会相信这次行动能成功。可他成功了,这证明他既不缺乏冷静的判断力,也不缺乏勇气。产生如此坚定信念的动机可以形形色色,因为我们一时的怪念头会促使我们去做它所乐意我们做的事。
阿萨辛派为腓尼基的一个独立的教派。伊斯兰教徒们认为,他们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和一尘不染的习俗。阿萨辛派坚持认为,为了有资格进入天堂,最可靠的办法是杀死一个异教徒。因此,为了进行如此有用的暗杀,他们敢于赴汤蹈火,一二个人常常冒死闯入敌人阵营,去暗杀(这个词就借自这一教派的名称)他们的敌人。的黎波里的雷蒙公爵就是在他的城市里被暗杀的。
▲三十 论 发 怒
发怒最易导致判断失误。对于因发怒而错判的法官,谁都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处以死刑,那么,为什么就允许家长和教师在发火时鞭打和惩罚孩子呢?这哪里是惩罚,简直是报复!惩罚是给孩子治病;我们能容忍医生对他的病人发火吗?
我们发火时,决不要责打仆人。当我们心头火起,心跳加剧,就把事情搁一搁,等心平气静下来后,对事物的看法就会不一样。冲动的时候,是情绪在指挥在说话,而不是我们自己。
用情绪的眼光看错误,错误会被扩大,这跟雾里看物是一个道理。饥饿的人,用肉来充饥。可是,想使用惩罚手段的人,不应该渴望惩罚。
再说,谨慎而有分量的惩罚,受罚者更乐意接受,效果也更好;相反,如果惩罚来自一个狂怒的人,受罚一方会认为他的惩罚不公正;为给自己辩护,他会列举主人失当的举止:动作粗暴,脸色发红,口吐粗话,烦躁不安,莽撞轻率。
感谢格利乌斯给我们留下了关于普鲁塔克生活习惯的一件趣事,那件事同我论述的发怒有关。我对这个故事爱不释手,尽管它有点偏离正题。普鲁塔克的一个奴隶,是个道德败坏的恶棍,可他耳朵里灌进了不少哲学思想;那奴隶做错了事,普鲁塔克下令剥掉他的衣服,用鞭子抽他;起初,他嘟嘟嚷嚷,说这样揍他毫没道理,他没做错什么事;最后,他大叫大嚷,故意辱骂主人,说他不是他所吹嘘的哲学家,他常说发怒是丑陋行为,甚至还著书专论发怒,可他现在暴跳如雷,指使人如此残酷地鞭打他,与他书中写的完全背道而驰。普鲁塔克听后神色镇定,他不慌不忙地说:“怎么,粗鲁的家伙,你凭什么说我现在发怒了?我的面孔,我的声音,我的脸色,我的言语,哪一点让你看出我激动了?我不相信我的眼睛显出了不快,脸上露出了激动,我也没大声吼叫。我脸红了吗?我口吐白沫了吗?我说了什么应该后悔的话了吗?我气得打颤了吗?发抖了吗?告诉你,这些才是发怒的真正标志。”说完,他转向执鞭的人,对他说:“在我和他辩论时,请你继续干你的活。”以上就是格利乌斯叙述的故事。
塔兰托的阿契塔是一次战争的统帅,他打完仗回来,发现他的管家管理不善,把家务搞得乱七八糟,田里杂草丛生,便把管家召来,对他说:“快滚吧!假如我没有发怒的话,我就狠狠揍你一顿了!”柏拉图也如此。一次,他对他的一个奴隶大发脾气,命令他的弟子斯帕西普斯替他惩罚这个奴隶,借口不愿亲自责罚引起他生气的人。斯巴达国王卡里鲁斯看到一位国有奴隶胆敢对他傲慢无礼,对他说:“假如我没有发火,我肯定立即处死你。”
同固执的女人打过交道的人,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你们以沉默和冷静对付她们的激动,不屑助长她们的怒气时,她们会气得横眉竖眼,七窍生烟。雄辩家塞利乌斯生性易怒。一次,他和一个人共进晚餐,那人谈话素来温顺和婉,这次,他怕惹塞利乌斯激动,决定他说什么都表示赞同。塞利乌斯见找不到发怒的理由,忍无可忍,便对他说:“你倒是反驳一下我说的话呀!谈话是两个人的事嘛。”那些女人也一样,她们效法爱情的规则,她们发怒,仅仅是为了让对方也发怒。福基翁同某人交谈,那人粗暴地辱骂他,扰乱他讲话;福基翁闭口不语,让对方把怒气全部发泄出来,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讲,只字不提对方的骚扰。这种轻蔑的态度,比任何尖刻的反驳更有力。
我常说,最易动怒的法国人(这总不是完美之处,不过,对军人而言,这更情有可原,因为在军队这一行中,肯定有些场合是免不了要发怒的),是我所了解的最有耐心控制怒火的人:愤怒使他无比激动,以至于他只得无情地克制愤怒。至于我,作这样大的努力遏制愤怒,我是做不到的。我不愿费如此之大的劲克制自己。我看重的不是他遏制愤怒的做法,而是他作出多么大的努力使自己不做得更坏。
还有个人向我吹嘘他的生活如何有规律、有节制,这确实非同寻常。我对他说,在世人面前总是显得从容安详,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对于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优秀人物,但更要看内心如何。我认为,让自己心里苦受折磨,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就怕他为了保持稳重的外表而内心备受煎熬。
掩饰愤怒,就是把愤怒吸入体内,正如第欧根尼对狄摩西尼所说的——后者因怕被发现呆在一个洞穴内,就拼命往里缩:“你越往里缩,就陷得越深。”如果你的仆人做事不大得体,我劝你宁愿掴他一记耳光,也不要为保持谦和的外表而克制自己的脾气。我喜欢让怒火发出来,不愿藏着掖着让自己备受折磨;怒火发出来时,就会渐渐减弱;与其让怒火憋在心里,还不如让它到外面来张牙舞爪。“暴露在外的缺点危害不大,藏在健康外表下的缺点最最危险。”
我提醒我家里那些有权发脾气的人注意两件事:其一,发怒要有分寸,不要不顾一切乱发泄,免得影响效果和分量;若让不经思考的大声斥责成为家常便饭,人们对此就会如同秋风过耳,听而不闻;你大声责骂一个偷东西的仆人。他会对此无动于衷,因为你这个办法已对他使过一百次了,就为了没有洗净一只杯子,或没有放好一张矮凳。其二,发怒时不要漫无目标,对谁抱怨,就要让谁听见:因为他们惯于在被斥责者尚未在场时就开始责骂,等他们走下一个世纪了,还在那里大声叫骂,他们责骂自己的影子,将这场暴风雨推向极点;他们仿佛无能为力,只知道用吵吵闹闹的责骂声来进行惩罚。在争论中,有些人惯于无的放矢地吹牛和发怒,这也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吹牛应该有的放矢:
犹如初次参战的牡牛,发出可怕的咆哮,
狂怒中,试用犄角撞击树干,
四腿乱舞,扬起尘土,作为战斗的序幕。
——维吉尔
我发怒时,尽可能地激烈,也尽可能地短促,尽量少喧闹。我速战速决,言词激烈,但不晕头转向;我任意地、不加选择地吐出各种詈词谇语,并不注意把矛头完全固定在我认为最伤人的地方:因为我发怒时通常只用嘴巴。发怒的理由有大有小,对我来说,发怒的理由越充分,我的仆人们越有利可图。我会为一些小事突然发作;不幸的是,当你被推下了悬崖,谁推你下去的,就无关紧要了,你会一落到底,加快速度往下坠落。当我有重大的理由发怒时,正因为理由非同小可,人人都预料我会大发其火,我也就感到满足了;我出乎意料,没有发怒,对此我颇感自豪;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怒火爆发出来;那些理由在我脑海中翻腾,威胁我说,如果我发出火来,会不可收拾。我不费力地控制了怒火,当我就要勃然大怒时,我凭着坚强的控制力,把发怒的冲动克制下去,不管有多么强烈的理由。可是,一旦我被愤怒抓获,不管理由多么微小,我会大发雷霆。因此,我同那些有权和我争论的人商量说:“当您感觉到我先激动了,不管有没有道理,让我发泄出来;我对您也将如此。”只有在你怒我也怒、双方比赛着发怒时,才会形成暴风雨般的狂怒。让各自的怒气尽情发泄,就能太平无事。这办法很有用,但做起来非常困难。有时候,为了管好我的家,我也会大发脾气,但并不真正生气。随着年事增高,我的脾气更加暴躁,我就研究如何少动肝火,可能的话,我今后要努力做到,越是有发怒的理由和倾向,就越要少烦恼、少苛求,尽管从前我在最不爱烦恼最不苛求的人中间,曾是比较爱犯愁和爱挑剔的人。
我还要说一句,作为这一章的结束语。亚里士多德说,有时,愤怒可作勇敢的武器。这似乎不无道理。然而,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风趣地反驳说,那是一种有新的用途的武器:我们摆弄其他武器,而这个武器摆弄我们,我们的手不指挥它,而是它指挥我们,它把我们握在手中,而不是我们把它握在手中。
▲三十一 生活由相互对立的东西架构而成
我对自己进行过长期的细心观察,这些都训练了我,使得我在评判别人的时候会十分中肯,我在谈论其他事情的时候很少能够比谈论这个主题更恰当也更能够被别人宽恕。我认识朋灰们的状况往往会比他们自己认识的更为准确。因为我的描述往往是非常贴切的,所以会使一些人大为吃惊,同时也引起了他自己的注意。为了训练我自己,我常常会把自己的生活映照在别人的生活里,我自幼就养成了在这个方面十分勤勉的习惯。一想到这里,我也就很少放过在我周围出现的对于自己有用的东西,比如别人的举止、情绪、谈吐。我什么都研究,研究我应当避开哪些东西以及我应该紧抓不放的东西。比如我通过朋灰们的创作可以发现他们的内心有什么倾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规范千变万化的和千差万别的行为,因为在有些体裁和话题里,行为是非常多样化的,也是非常不连贯的。
学者们在划分、表明自己的思想时都是非常专业的和非常详尽的。我个人看问题则完全是凭习惯的,毫无规则可言,所以我只能够一般地表达个人的思想,而且是摸索着表达。我会用没有条理的文章来类出我的警句,就好像是在讲一些不连贯的事情。
智慧是一座牢日而完整的建筑,它的每一个构件都是各在其所并且各有标志的,能够同时讲也不能够整体讲的东西。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心灵里是不存在连贯性和一致性的。
我让艺术家们把千变万化的面部表情都整理了出来,并且克服了我们的随意性,使那些面部表情都表现得井然有序,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把这种十分杂乱的、零星的、偶然性极强的事情进行到底。我认为很难把我们的活动一个一个地联结在一起,不仅是这样,我认为分别确定每个活动的主要性质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人的活动都具有双重性,而且都闪耀着斑驳陆离的光彩。
马其顿国王佩尔瑟的心思不能够专注于任何的现象,他在各种各样的生活现象之间飘忽不定,这也就体现了他天马行空般的行为特点,所以他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其他的任何人也都不了解他。大家认为这件事是十分稀罕的,我却认为这个特点几乎适合于所有的人。其他的人暂且不谈,我就曾经见过另一位与他同等显赫的大人物,我认为上述的结论也许对他是更适合的。他连一般的稳定都做不到,总是随着难以预测的情况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以任何的方式生活都会道到挫折并且会遇到令人吃惊的障碍,他没有一种特点能够让人理解,因此,如果哪一天有人能够构想出这种性格,最酷似他的就应该是希望被人认不出来而因此使自己成名。
耳朵必须非常灵敏才能够听见别人对自己的坦诚评价,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忍受这种评价所带来的挨茧般的疼痛,所以冒险评价我们的人就是对我们格外友好的人。只有对人进行有利的刺伤和冒犯才算是真正的爱。我认为评价那些短处超过长处的人是很艰难的事情。柏拉图就对那些希望考察别人心灵的人说过,他们必须具备的三种素质:智能、善心、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