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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汉文(5)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11}。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瀉卤,人民寡{12}。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13}。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14}。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15}。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16}。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17}!

【注释】

①货殖:居积财货,经营生利。至治之极:太平盛世的鼎盛时期。甘:形容词用作动词,以……为甘美。

②挽近世:离开现在最近的时代。挽,同“晚”。涂:堵塞。无行:无法行得通。

③刍豢(chú huàn):泛指各种牲畜。渐(jiān):沾染、浸润。

④眇论:妙论。眇,同“妙”。

⑤山西:太行山以西。饶:富有。榖(gǔ):即楮木,皮可造纸。□(lú):苎麻一类的植物,可以织布。旄:旄牛尾,可以为饰。连:同“链”,铅矿石。丹沙:即丹砂,俗称朱砂。犀:指犀牛角。玳瑁(dài mào):一种海龟,甲壳可作珍贵饰物。玑:珠不圆谓玑。齿:指象牙。旃:同“毡”。裘:皮衣。筋角:兽筋、兽角,可用来造弓弩。棋置:如棋盘上的棋子密布。

⑥大较:大略,大概。

⑦中国:指中原地区。谣俗:风俗习惯。

⑧虞:掌管山林的官。

⑨宁:岂,难道。期会:指定期限。

⑩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物贱就找贵的地方去卖,物贵就找贱的地方去买;征,寻求。劝:勤勉。

{11}原:来源,根本。

{12}瀉(xì)卤:盐碱地。

{13}劝:鼓励。女功:指纺织等劳动。技巧:精练的艺能。繦(qiǎng)至:如钱串般络绎而至。繦,用绳索穿起的钱串。辐凑:如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地聚集在一起。

{14}冠带衣履:指齐国的帽子、带子、衣服、鞋带等,畅销天下。海岱之间:指山东半岛。海:指渤海。岱:泰山。敛袂:整理衣袖,以示敬服。

{15}轻重:调节商品物价。九府:周代掌管财物的九个官府。

{16}适其力:适当地使用自己的力气。

{17}编户:编入户籍。

【鉴赏】

本篇是《史记·货殖列传》的序。货殖,是经营工商业以增加财富的意思。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介绍了有关货殖的各种情况,叙述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货殖家的事迹和社会影响。这篇序,是司马迁从大量的社会现象中,考察了人们从事的各种活动的终极动机所得出的结论,典型地体现了司马迁关于社会生产和交换方面的经济思想。

他认为,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已经不能适应社会的发展形势,只有通过农、虞、工、商的社会分工所进行的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交换,人类社会的一切其他活动才有可能,才能富国强民。而社会物质的生产和交换活动,是永不停息的,且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不受任何政令的约束。此外,他还认识到社会物质生产的发展和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对于人类历史的推进和精神文明的建设,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总之,他强调了货殖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司马迁的上述思想具有鲜明的进步倾向,它对先秦以来儒、道等文化传统的偏失可以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补充甚至矫正。

■ 太史公自序(选自《史记》) ■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①。’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②!”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③。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⑤。’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⑥。《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⑦。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⑧。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⑨。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⑩。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11}。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12}。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13}。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14}。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15}。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16}。”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17}:“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8}。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19}。

【注释】

①绍:继续。

②小子:对长辈的自称。

③是非:褒贬,评论。二百四十二年:即春秋时期。因《春秋》记事起自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止于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共二百四十二年。仪表:法则、标准。

④退:摈斥、斥责。王事:谓王道,指尊周室,攘夷狄。

⑤空言:指褒贬是非的理论说教。行事:指当时发生的历史事件。

⑥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纪:纲纪,秩序。嫌疑:疑惑难明的事理。善善恶恶(wù):表彰好事,贬斥坏事。贤贤:赞扬贤者。补敝起废:补救、振兴衰敝。

⑦经纪:整顿。长于行:在于指导、规范人的行为。长于风:擅长表现风物、风俗。《乐》乐所以立:《乐》的目的是使人产生愉悦。

⑧贼:指犯上作乱。

⑨经事:日常事务。变事:与“常事”相对而言。权:权变,变通。

⑩“其实皆以为善”句:意谓其实他们都以为是在做好事,只是不知义理,结果背上空头罪名也不敢推辞。被:加上。

{11}宗:根本。

{12}唯唯:语气词,顺应而不表示可否。

{13}符瑞:吉祥的征兆。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重礼。改正(zhēng)朔:即改用新历法。正:岁首。朔:初一。服色:衣着、车马、祭牲、器物的颜色。武帝太初改历,色尚黄。穆清:指清天。罔极:无穷无尽。

{14}重译:辗转翻译。款塞:叩塞门,指通好或内附。款:叩,敲。

{15}布闻:传播。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故称有司。

{16}故事:旧事,旧业。整齐:整理。

{17}论次:编排。喟然:叹息的样子。

{18}演:推理。膑:剔去膝盖骨的一种酷刑。大抵:大都,大致。发愤:抒发愤慨。

{19}陶唐:陶唐氏,即尧。麟:古代传说中的瑞兽。这里指武帝西狩至雍获白麟之事。

【鉴赏】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最后一篇,全文包括三部分内容。首先叙述司马氏家族的世系及司马谈论述阴阳、儒、墨、名、法和道德六家的要旨,其次叙述司马迁自己的经历及写作《史记》的原由旨趣,最后对《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依次作了简介。

本篇节选自第二部分,文章以对话的形式,阐明了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目的、动机和宗旨,即从孔子总结过中国古代的文化以后,过了几百年,需要再作一次总结式的整理,他勇敢地担当起了这个任务。并由此抒发了司马迁自己忍辱含垢、发愤著书、叙述历史、委鉴后世的愤郁之情和奋发之志。文章笔带锋芒,语含感情,文辞高古庄重,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给人以很大的感染和激励力量。

《自序》的重要内容,是论述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司马迁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为了通过褒贬从隐公至哀公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历史故事来阐明王道,为天下树立行为的标准和规范。而孔子之所以通过撰写史书的方式来传达“王道”,是因为他深刻意识到用玄虚的言语来负载王道,不如以历史事件来表现王道更为深切、明著。事实上,司马迁的这些论断既是对孔子为何作《春秋》的说明,又是对自己为何作《史记》的暗示。因此,《史记》成书的根本原因与目的,并非在于太史公对历史旧事的兴趣,而是期望通过评述历史往事,来传达可以规范现实人生的主题。

当然,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目的还不仅仅在此。他论次《史记》七年而横遭李陵之祸,身陷囹圄,终被腐刑。而他之所以隐忍苟活,乃是为了完成《史记》并以此抒发自己的满腔幽愤,正像西伯、孔子等人一样,内心郁积着无限的忧伤和愤懑,理想无以变为现实,因此才“述往事”而“思来者”。可以说,《史记》一书不仅记载着黄帝至汉武帝时期两三千年的煌煌历史,而且处处渗透着司马迁的生活背景与切身经验,蕴涵着司马迁的爱与憎、愤懑与不平、思想与操守,乃至整个精神世界。

文中虽论及不应以《史记》来比附《春秋》,但这实乃对自己的回护,并非太史公本心。文章全用司马迁和壶遂问答辩难的方式展开,以问答穿插、结构全篇。这一方面使得问题显豁、醒目,另一方面也使论说更为集中、明晰,此点正是本序的一大特色。

■ 妙评

此篇,于《史记》为序,于太史公,便是自己列传也。故其大旨,只须前两行已尽。后与壶遂两番往复毕,却又忽然叙事者,正是其列传体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八

观史迁以“述往事,思来者”自任处,殊感慨淋漓。臣杜讷言:“洋洋大篇,一唱三叹,所谓文生于情。后此史多祖之,然俱瞠乎后矣。”

——清·徐乾学《古文渊鉴》卷十三

《自序》高古庄重,其中精理微旨,更奥衍宏深,一部《史记》精神命脉,俱见于此。太史公出格大文字。

——清·牛运震《史记评注》卷十二

此序词致隐约,有自附于《春秋》之旨。末束自述处,不激不随,深为得体,非悻悻然小丈夫所及。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四

■ 报任安书(司马迁) ■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①: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③。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⑤”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⑥。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⑦。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⑧。请略陈固陋⑨。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⑩。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11}。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12}?如今朝庭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13}。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14}。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15}?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16}。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