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卫老夫人,自其夫君安定侯卫络英年早逝之后,更成了撑起这大家族的关键人物,共育有五女一子,卫临风是唯一的继承人,在府中被视作珍宝,地位甚高,又是才华出众,尚未及冠,就已经被宇文皇帝下诏世袭侯位,却被他以母亲体弱多病为由,执意留在随州,一拖几年,迟迟不肯进京上任。
一路听得沈奕安说起,方才明白卫临风的性格由来,生在如此环境,想不骄纵孤傲都难!
被丫鬟领着进了一间正屋,屋内居中软榻之上倚坐一人,发色花白,雍容华贵,身上还搭着一条宽大的镂花薄毯,一见两人进来,便是温和笑道:“奕安,干娘想你得紧,你为何来了半日,还要干娘派人去请,才肯过来?”
沈奕安闻言微惊,赶紧上前行礼道:“干娘勿怪,先前初到府中,听闻干娘尚在午睡,奕安不便打搅,正说晚膳之前过来请安,不想干娘竟是先派人过来了,确是奕安的不是,还望干娘不要责怪。”
君浣溪在一旁听得好笑,这个酸人,说话还是那么文绉绉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和阿略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怪你做什么——”卫老夫人侧了侧头,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君浣溪,上下打量,又是好奇又是欣喜,更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这就是风儿口中的南医公子么,怎么长得比女子还要俊俏?不对不对,根本就是个大美人啊!”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君浣溪不敢怠慢,躬身行礼:“君浣溪见过夫人,夫人说笑了。”
“你是风儿的好朋友,别叫那么生疏,叫我伯母吧。”卫老夫人微微一笑,招手唤道,“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是,伯母。”一下子荣升为好朋友,实在有些受宠若惊,缓步走上前去,距她一尺之遥站住,正待说话,却是隐隐闻得面前之人身上一缕药香。
扳指一数,天麻、独活、杜仲、附子,都是治疗脉络瘀阻,筋骨失养之症,再看一下她倚坐的姿态,盖得严严实实的薄毯,心有所悟,这卫老夫人,莫非……
唤声得罪,伸过手去,轻轻搭上她的腕脉,不觉微怔出声:“伯母,你……”
“奕安没告诉你吗?”卫老夫人看一眼不远处的沈奕安,涩然一笑,“我前些年大病一场,风儿寻遍这骥东名医为我诊治,人是救回来了,只是这腿脚就不利索了,成了个废人……”
君浣溪应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又探了体温,数了心跳,查了舌苔,综合各方面的表象思索一阵,方才点头道:“伯母谈吐清晰,这中风的症状,不算太严重,汤药调理辅以按摩理疗,半年之内,应有小成。”
“君公子真的能治我这瘫病?”卫老夫人大喜过望,眼眶一红,却是落下泪来,“这些年来,我真是做梦都想着自己能下地走路……”
听得她声音哽咽,沈奕安急急安慰道:“干娘放心,浣溪的医术在天宇那是出了名的,他说能好,就一定能好!”
“伯母叫我浣溪就好。”君浣溪轻轻点头,“我先给你扎两针试试,等下再重新开个方子……”
转头唤人去客房中拿来背囊,取出备用银针,卷起衣袖,瞟了沈奕安一眼,后者会意,朝卫老夫人施了一礼,去向门外等候。
君浣溪掀开薄毯,神情自然地解开卫老夫人的裤腿,在各处紧要穴位上扎下银针,轻轻捻动针尾。
一炷香时辰过去,君浣溪收了银针,为她整理好被服,轻笑道:“伯母感觉怎样?”
卫老夫人微微诧异道:“有一点热乎乎的,真是奇怪……”
君浣溪点了点头,走向案几前,招呼丫鬟取来纸笔,略一思忖,刷刷开了药方,这药方大体续用方才嗅到的几味药物,只不过查缺补漏,微有改动,要知道治疗中风瘫痪的病症,中医针灸辅以汤药送服,效果甚佳,而自己的老师君正彦,正是此中国手!
刚写下最后一字,眼前黑影一闪,有人倾身凑了过来,欣喜若狂:“你说我母亲还能下地走路,这是真的吗?”
正是卫临风!
想着那一饭之恩,不觉面上放柔,放下毛笔,轻轻点头:“假以时日,应该可以。”只是,颇有些费时费力,很是麻烦,自己可不愿担此重任……
一声过后,双肩已是被人紧紧抓住,那力道凶猛得几乎掐进了她的皮肉,眼里的光芒也是足以与盛放的焰火媲美,只见他大张着嘴,怪异发声:“啊?哈哈!”
他武功在身,自己却怎么承受得住,不觉紧蹙秀眉,低声呼痛,同时一个念头在心底闪现,这般着急担忧的神态,好生眼熟,似乎是在很多年前,在不知何处见过……
“临风!”沈奕安疾步过来,用力扯开他的手,一副护卫的姿态,“你手脚轻些,浣溪受不住!”
“我没事。”君浣溪答应着,揉一下肩膀,唇边努力扯出一个略显虚假的笑容,“卫公子一片孝心,浣溪实在感动……”真是佩服自己,肩骨都要被他捏碎了,却还笑得出来!
“对不起——”卫临风顺势放开手,却是低喃一声,直直看着她,一揖到底,“君公子,以往多有得罪,望勿介意,我卫临风在此诚挚相求,请你治好我的母亲,让她恢复如初,得享安乐。”
这态度的转变,直把君浣溪看得呆住,面前这深深鞠躬,眼睛里透露着谦卑与柔顺情绪的男子,真是那个傲慢自得不可一世的卫临风吗?
见她不语,卫临风微微抬头,目光如水,满是期冀与热切:“请你……”
那一双眼眸,再无平日的霸道锋利,却只是一个儿子为了病重的母亲而对于医生的诚挚恳求,直直投射过来,映入她的心底。
心底一百个不愿意,却是不由自主沉浸在那至纯尽孝的情感之中,忍不住轻轻点头:“好,我答应你。”
不知不觉,黑夜来临。
忙活一整日,终于得以空闲下来,在廊前站立一阵,听得外间一片静寂,这才关门闭窗,待得检查无误之后,一步一步走向屋中那只大大的木桶。
木桶之中,是温暖适度的热水,加上自己白天在园中随意采摘的鲜嫩花瓣,热浪袭来,满室清淡浅薄的幽香。
摘去方巾,扯掉一身束缚,袍服散落一地,看了一眼搭在桶边木凳上的干净衣衫,将那白璧无暇的身子缓缓泡入热水之中。
好舒服啊,暖洋洋的温软包裹周身,毛孔尽数敞开,身心皆是欢叫舒畅起来。
白天亲自守着为卫老夫人煎了药,扎了针,以独创的手法按摩腿部,又初步制定出一整套复健计划,真是累得够呛,此时被热水一泡,顿时瘫软无力,靠在那桶壁之上,几乎就要沉沉睡去。
真想睡一会,就一会……
可是,这是随州卫府,可不是自己在封邑的医馆,哪里能够说睡就睡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理智与感性相互争斗正紧,几乎就要放弃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性子总算勉强发出指令,含糊低咒一声,直起身来,懒懒将自己洗刷一遍,慢腾腾出了木桶,换上内衫,尚在系弄衣带之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唤:“浣溪,你睡了么?”
脑中正是一团浆糊,被这倏然一唤,惊得朝前一扑。
这屋中只有一盏油灯,置于靠外的桌上,而沐浴之处正是朝里的床榻附近,越往内越黑,在这屋中没住两日,其间物件摆设并不熟悉,此时却不知踢中了什么,脚趾间一阵剧痛,痛得直吸凉气,犹是立时捂紧口唇,也是抑制不住,轻微出声。
“浣溪,出了什么事,开门,快开门!”外间之人听得异声,早已按捺不住,大手在门板上啪啪拍打个不停。
该死,还嫌害她不够惨么,这架势,莫非是想把整个卫府的人都吵醒,都跑来看她倒霉的模样?!
“我没事,已经睡下了,你明日再来吧!”带着丝丝缕缕怒气,冷然喊出一句,低身去抚撞痛的脚趾,可以预料,不是淤青就是红肿,这个沈奕安,夜半三更来敲什么门,可真是个灾星!
方才那一声痛呼,生生入耳,此时对于屋内之人的回答,沈奕安哪里肯信,拍门力道逐渐加大:“浣溪,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快开门!”
“都说我睡下了,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知趣!”君浣溪匆匆套上外衫,朝那门口沉声喊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我想找你说说话……”
“你……”君浣溪气得一阵头昏,脚趾间传来的痛楚一波一波袭来,令得她忍不住低吼,“沈奕安,滚回你的屋子去,别来烦我!”
“浣溪……我……”沈奕安倚在门边,痛苦低喃,低头瞥见手中的酒壶,苦笑一声,又仰头灌下一口。
从未想过,一向眼高过顶的自己,居然会为了一名男子,心慌意乱,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