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敬并不作答,只侧头问道:“吴寿,是这样的吗?”
吴寿垂手而立,低声道:“大体正是如此,陛下。”
君浣溪闻听两人对话,天子话声中似有一丝戏谑的意味,心头一喜,赶紧又道:“臣虽有欺君之罪,却亦有忠君之心,请陛下明察之后,再予定罪。”
“这倒是实话,但是,你胆敢欺朕两年之久,这胆子也真是不小,让朕想想,该怎么给你定罪,是下到诏狱,予以重罚,还是——”
宇文敬眉头皱起,似是下定决心,慢慢扯起一个笑容:“是女子,自然不能拜相,要想将功折罪,办法只有一个,便是嫁与我宇文皇室,做我宇文敬的儿媳妇,得到这世间女子所羡的至高殊荣,背后辅助夫君,一展胸中大志,成就这秀丽江山……”
“打入诏狱,还是嫁为王妃,你任选其一吧。”
长青宫中,高低错落的灯火一如人心中的思绪,明暗不定。
君浣溪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自己,却是两者都不想选啊,难道,就没有第三个选项?
见她不语,宇文敬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打入诏狱,还是嫁为王妃,你任选其一吧。”
“陛下……”君浣溪苦着一张脸,眼角余光朝宫殿两侧瞟去,却是再看不到那一抹墨色,那个人,还在自己府中沉睡呢,怎么可能前来解围……
“你说,朕那三个皇儿,你中意哪一个?”
正值心思紊乱之际,这一声,宛如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开。
“什……什么……”
宇文敬微微笑道:“他们三人都尚未立妃,嫁过去,你是不会受委屈的!就看你中意哪一个,朕让吴寿立时拟定诏书,确立婚事,昭告天下……”
当机立断,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君浣溪闻言苦笑,这天子诏书一下,则是再无回旋余地,这位皇帝果然精明,竟是连自己虚与委蛇的机会都是全然截断!
打入诏狱……嫁为王妃……
“照你方才所说,瑞儿温文良善,泽儿骠勇精明,翔儿洒脱飘逸,他们之中,最为不济,以后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王爷,并不会辱没于你,而朕对于上次在瑞亲王府宴会一幕也是有所耳闻,朕相信,你定能劝慰夫君,平衡纷争,做我天宇王朝最受人尊敬爱戴的女子。浣溪,你不会让朕失望的,是不是?”
望着顶上之人执着坚定的目光,君浣溪心中一动,渐有所悟。
却原来,天子并不是真要处罚于她,而是希望她入主皇室幕后,做一名贤德良淑的王妃……
从此,远离自由,遵规守纪,整个身心都是禁锢在那高墙深院之中。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自己对那三位皇子殿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她爱的男子,却是……
与其委曲求全,不如拼死一搏,图个痛快吧,而且,下狱,并不见得就是死罪……
轻轻叹一口气,垂首道:“感谢陛下厚爱,臣,情愿下得诏狱,请陛下成全。”
宇文敬微微挑眉,与一旁的吴寿交换一个眼神,转向底下之人道:“君浣溪,你宁愿下狱,也不愿嫁给朕的皇儿?那诏狱之苦,行刑之痛,甚至杀头之祸,你一介女子,却都不怕吗?”
君浣溪摇头,实言相告:“臣怕,臣怕苦,怕痛,更怕死。只是,这些都是一时的感觉,是好是坏,不过瞬间即可过去;而嫁与皇室,却是一辈子的感受与命运,实在非臣所愿。”
宇文敬面露震惊,硬声道:“朕的皇儿,个个出类拔萃,身份尊贵,实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对象,你已是适婚年龄,难道就不能考虑,却非要将自己置身于不可扭转的危难之中?!”
君浣溪抬眼,对上他满是深幽复杂的眸光,正色道:“陛下,臣从未想过嫁与皇室,现在不愿,将来更无可能……陛下若要降罪,浣溪引颈以待。”
宇文敬哼了一声,森然道:“你现时说这样的话,保证将来不会后悔?”
君浣溪摇头:“臣,不会后悔。”
“你!”宇文敬面上似是怒潮涌动,唇边反而泛起一丝微笑,“朕很是好奇,你连未来的天子与王爷都是看不上眼,你理想中的郎君,却是何等模样身份?”
理想中的郎君?
这个人,似乎已经出现了,又似乎遥远在天际……
定了定神,倒是极为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笑答:“臣理想中的郎君,他不必有显赫的身份,崇高的地位,辉煌的财力,但是必须正直善良,忠贞坚韧,更重要的,他要有一颗包容宽厚的心,可以共揽我的责任,容忍我的性情,理解我的心境,愿意与我翱翔天地,不管身边还是心里都只有我一人……”
说到后面,不知不觉用了我字,低低道声失礼,复又说道:“如果遇上了这样一个人,就算他再是卑微,甚至是一无所有,臣也会追随到底,永不放弃。”
“你……你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宇文敬此时的神情,不止是震惊,简直可以用震撼来形容,甚至有一抹无法言说的深思,沉吟片刻,方道,“这样的男子……你现在可曾已经遇到了?”
君浣溪敛了神色,自嘲笑了笑,低头道:“应该是……没遇到吧,臣是做白日梦做多了,陛下不必太在意,当作笑话,一笑而过吧。”
宇文敬直直盯着她,目光闪耀半晌,终于安定下来,沉声道:“君浣溪,你要记住你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朕等着你反悔,过来求朕赐婚的那一天。”
反悔,她对这皇室姻缘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反悔?
君浣溪淡然一笑:“臣,绝不后悔。”
“那好,来人,将大胆冒犯君威的太医署大夫君浣溪打入诏狱!”
君浣溪心头一震,抓紧时间,磕头求道:“陛下,此是臣一人犯错,与老师家人毫无干系,请陛下不要为难他们!”
宇文敬冷哼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你老师君正彦年老体衰,两个童儿年幼无知,帮你隐瞒身份虽然有错,但老人与小孩,朕是不会为难的。”
“谢陛下。”君浣溪长长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转向吴寿道,“吴常侍,陛下的病症正是治疗的关键时期,一切必须照常进行,汤石、针灸与按摩,均不可遗漏疏忽,切记。”
吴寿点头道:“君大夫放心,我记住了。”
宇文敬眸光一闪,道:“朕要将你缉拿下狱,心思已定,便不可改变,你也不必如此……”
君浣溪微微摇头:“陛下只是将臣下狱,并未将臣革职,不管宫中狱中,臣都是陛下的主治大夫,此是职责所在,无关其他;再说,在这件事情上,臣首先是将陛下看做是臣的病患,其次才是臣的主子……臣言尽于此,陛下保重。”
说罢,慢慢站起,转身朝着殿门处涌进来的宫廷侍卫走去。
见她如此动作,端坐堂上的天子眼里闪过一丝难言的幽光,随即招来吴寿耳语一番,吴寿得令,尾随而去。
这诏狱,位于长青宫偏殿东侧,顾名思义,却是天子亲自下诏书定罪并直接掌管的宫廷监狱,历史上多是忠臣良将为酷吏外戚所害的乱政代名词,比如明代就有锦衣卫之说;而在这个朝代,却是专门审理天子诰命的案件,以及关押大奸大恶的高官之所。
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也会成为自己的栖身之地。
一路被侍卫押解进来,进得那潮湿狭窄的空间,一股说不出来的霉臭与腐败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饶是早有心理准备,都是不由自主皱了下眉头。
那狱监瞟她一眼,满脸鄙夷:“哪里来的大官?姓甚名谁?这模样生得倒是俊俏,爱干净就别犯事,我还嫌这里人多呢,越是清净越好!”
基于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君浣溪赶紧拱手行礼:“在下名叫君浣溪,是太医署的大夫,这回给大哥添麻烦了……”
“你是君大夫?”那狱监吃了一惊,赶紧收回正要将她推搡进近旁狱门的大手,一把扶起,“君大夫怎么来了这里?”
“你认识我?”仔细一看,即是轻轻摇头,“我们应该没见过吧。”
“我没见过君大夫,但是听我的兄长说过——”那狱监见她面露不解,抱拳道,“我叫张义,兄长张廷乃是徐诺将军所辖北军的一名军士,在上回演武大赛中受了重伤,左腿险些废了,是君大夫给诊治的……我们一家人,都感激君大夫的救命大恩!”
“张廷……”
经他这么一说,君浣溪这才想起来,当时好像是有这么一名汉子,身上有几处刀伤,左腿腿骨折断,在期门军的良医所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伤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左腿给胡乱接上了,却是硬生生短了一截,送到太医署后,是自己让霓裳羽衣清洗上药,按照老师所授中医接骨术重新接好了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