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看着宝钗,也流下泪来。他们都没有看见,身后,莺儿脸上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个家已经完了,还要快些为自己做打算才好。
荣府中,亦有人和莺儿有着一样的想法。自从宝玉染上怔忡之疾后,袭人日日只在怡红院照顾宝玉。满心希望宝玉能够恢复,没想到,宝玉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每日囔囔唧唧不知所云,竟似个疯子一般,心中也渐渐灰了,正犹豫该不该另谋生路,忽然传来大观园被查封的消息,如一个响雷乍起,呆在那里。
圣旨既下,大观园已经乱成一团,而怡红院更是乱到十分去。原来,这抄检大观园,依照龙煜和水溶的意思,慎重起见,由刑部、吏部的官员会同顺天府、御史台一同清查,皇上又派了新晋封的大内侍卫都头领卫若兰和陈也俊来监察。每一处一个人都不许留,贾府中人哪里敢违抗,乖乖的离开了园子,唯有怡红院遇上了麻烦。原来,此时宝玉已经疯癫,袭人好劝歹劝,要哄他离开,他却只不肯,逼急了便眼泪汪汪的把着床沿子不撒手,大小丫鬟急得乱窜,却依旧一点用也没有。眼见刑部的老爷们就要到了,宝玉却抓的更紧了。
袭人哭着道:“二爷,求求你了,就离了这里吧。再不走就晚了。”
宝玉依旧是又哭又闹就是不肯撒手道:“我是住在这里的,为什么让我走。我不走。”
袭人抹了一把眼泪跺脚道:“小祖宗,素日凭你闹去。你这个样子是要惹祸的呀。”见宝玉只是不理会,心一狠,令丫鬟们一起上前,想要掰开宝玉的手指,把他拖走,谁知丫鬟们都生恐弄伤了宝玉,又生事端,不肯尽力,虚应景儿而已。袭人更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已经传来婆子的急慌慌的喊声:“我的姑奶奶们,还在干什么,还不伺候着二爷出来。刑部老爷,侍卫老爷马上就要到了。”
袭人如今也顾不得了哭道:“嬷嬷,快来帮帮忙,二爷不肯走呢。”
闻言,粗使何婆子,也就是燕儿的干娘,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道:“二爷如何不肯走?”一眼看见宝玉哭着把着床沿不肯走,又见袭人亦是又惊又怕的一脸泪痕只是满口央求帮一帮,心中反而冷笑了一会道:“姑娘素日不是最有办法的,哄的二爷最开心的么,怎么如今反而问我要主意?”
袭人窘迫不已,下气道:“这个时候,嬷嬷不要取笑了,素日都是我不好,照顾不周,求嬷嬷帮一帮罢。”耳中已经传来了官兵衙役的呼喝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经抖的不像话了。
何婆子冷笑一声道:“这也简单的很,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好了。”说着捞起桌上的玉石镇纸,走到宝玉傍边,举了起来。
袭人大惊道:“你要做什么。”
何婆子不理会,手起石落,磕在宝玉的后脑勺上,宝玉眼皮一翻,立时昏过去了,手也就滑了下来。
袭人口中疾呼二爷扑了上去,何婆子冷冷的道:“姑娘急什么,不过是昏过去了。赶紧叫人把二爷扶出去。”袭人一面哭,一面令人半扶半抬的将宝玉撮弄出去。才出了怡红院的院门,迎面撞上了几个人。
袭人一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僵在当地。登时有人喝斥道:“大胆,见了大人,为何不跪?”
袭人一听,知道是遇上衙门的人了。头也不敢抬,只得跪倒,麝月等人一见连忙也跪下,宝玉便失了依靠,只听咕咚一声栽在地上。袭人抬眼一看,心中着急,又不好就去扶,只得看着。不巧有些嬷嬷趁火打劫,身上揣了不少贵重玩器、金银首饰,不妨没收拾妥当,这一跪,哗啦啦滚了一地。
一个带着几分嘲笑的声音响起:“也俊兄,你看他们慌张的样子,实在是好笑的很。”
又一个人道:“兄弟,皇上差咱们来监察,你还是收敛些罢。莫叫人笑话。”声音虽是沉稳,却依旧带着一丝笑意。
袭人又羞又急俯首不言,微微抬起眼皮,见面前是两个年轻的侍卫,并不认得。其实正是大内侍卫统领陈也俊、卫若兰二人了。
旁有刑部尚书郑云山道:“好大的胆子,不知道本官奉旨查抄么。为何不早早回避。”
袭人浑身颤栗低声道:“回,回,回大人,宝二爷病的厉害,耽搁了……”
声音太小了,郑云山没挺清楚问道:“你大点声儿,哼哼什么呢,你才说宝什么?”
陈也俊早就看见晕倒在地上的宝玉微微哂笑的道:“郑大人,不必问了。大约这就是贾府衔玉而诞的二公子贾宝玉了。”
卫若兰笑道:“原来是整日在内帏和丫头们厮混的那个,久闻大名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服侍的人都是年轻丫头,且穿红带绿的一身脂粉气,也俊兄,你说是不是?”
陈也俊冷笑一声道:“兄弟少说几句吧,荣府也算是世勋人家,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已经是颜面尽失了,哪里还禁得住你打趣他们。快走快走,办差要紧。”
郑云山便向袭人喝斥一声道:“还不快回避,在这里现什么眼?来人,这夹带东西的几个婆子,东西留下,人都给我各打二十棍,以示惩戒,简直没把圣旨放在眼中。哼。”一面请陈也俊、卫若兰一同前去清点物什。
袭人满面羞惭,令麝月等搀扶起宝玉,便往外走去,却听见侍卫衙役们的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声:“看着没,这就是荣府的丫鬟。”
“啧啧,倒真有几个水灵的。”
“可不是,听说贾府的爷们最爱搜罗俊丫鬟的。”
“哥儿几个收敛些罢,咱是来办差的,大人知道了有要责罚。”
“哼,兄弟紧张什么,早晚荣府是要全抄的,这些丫鬟也是要卖的,说不定到时候咱哥儿们也能得着几个。”
“兄弟,切莫打这主意,听说这荣府的丫鬟没一个是干净的。多花几两银子,却还弄个干干净净的雏儿,没的去当那剩忘八作甚。”
接着是一阵猥亵的笑声,袭人麝月脸涨得通红,恨不能即死,只是把头使劲儿低下去。
袭人一面走着,一面心中暗自思量,看来这个贾府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自己再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也难有好结果。抬起头,看着依旧昏昏沉沉的宝玉,心中已经做出决定。
半日的功夫,大观园已经被抄检完毕。唯有两处依照水溶得吩咐不曾动的,一是妙玉的栊翠庵,二是惜春的藕香榭。
原来,那惜春处是黛玉托付的,水溶也感于当日惜春仗义提醒,故而未去惊动。而那妙玉处,竟是龙煜亲请了圣旨,任何人不得打扰的,故而留了这两处特例。于沸反盈天的大观园中恰似两座静谧的孤岛,纹丝儿动静也没有。
暮色笼罩,栊翠庵是一片寂静。
陈也俊脱开众人,独个一人立在山下仰望着半山腰的庵寺,眼中呈现出一种复杂、有些煎熬的情绪。庵中人,如今到底如何?一直以来都想着来看看,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有了机会,终于到了这个大观园,却是以这样一种身份,又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罢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只怕这样一身衣服,她连进都不会让自己进。
一个冷情高傲的女子,如幽兰,不染俗尘半分埃。她嘲笑一切,睥睨一切,唯我独尊。只是那一双冰雪般的眼眸,在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不能忘记。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来,依旧如同初见一般。
想着,陈也俊重重一叹。不妨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卫若兰,勉强的笑道:“何事?”
这卫若兰亦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与陈也俊是挚友。二人同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所不同的是,陈也俊出身官位不高的书香世家,其父早已辞官多年,只到自己这里,才略略学了些武艺。而那卫若兰却是祖上三代皆文武全才,自幼便是文武兼习的。因皇上广选仕家子弟入宫随侍,二人双双入选宫掖,十分得皇上的欣赏,不过三个月,便升了侍卫都头领,享从五品俸禄。
卫若兰见陈也俊面露忧容,抬头看看庵寺,他早就听陈也俊说过,他有一个心上人阴差阳错出了家,竟然滞留在了荣府,如今见陈也俊对着一座半山腰上的庵寺发呆,便明白了笑道:“与其苦苦思量,不若就去见一面若何。”
陈也俊摇头道:“算了,如今她已经是方外人,怎么会见我这个仕宦台阁的腌臜俗人。”
卫若兰道:“你这也多想。我听你的意思,她当年出家全是被人逼迫所致,她虽身在空门,难保心不在红尘。你又怎知道,她心中就一定没你。”
陈也俊苦笑一下道:“因为我了解她的。多说无益,事情已毕,先去北府见王爷,再回宫去交差罢。走。”拉着卫若兰便匆匆的离开。只是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身望了一眼栊翠庵,暮色中投下寂寥的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