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
却说迎春辞了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含泪与姐妹们告别,随了孙绍祖的来人出了贾府。
坐在车轿里,迎春回望贾府的匾额慢慢远去,往昔的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了,迎接她的一切,已不再熟悉。她怀想昔日园中无忧无虑的日子,虽是不遂人愿,却也是温暖的回忆。那时她房里的丫头们反在她头上,她也只是手捧《太上感应篇》而不闻不问。终是有恼,也好过如今很多多。她只想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即便她没做过大善,却实实地从未施过小恶,为什么要受孙绍祖的欺凌?
想到回府面对孙绍祖,她的身子一机灵。心中惧怕这一去,不知情形如何,再回娘家又是何时,就这样前思后想着,进了孙府。
步履迟疑着走过正厅,微抬头看孙绍祖正坐在桌旁,悠闲饮茶,桌子另一侧是他的小妾红姗,红姗一身的花红柳绿,锦衣华服,裹着纤细身子,仰着头,迎春感到看到了她的鼻孔。
迎春面上一楞,心中坠坠,先怯了步。她寻思着孙绍祖如何今日回来得早?往日都要夜半,才一身酒臭气,摇晃着回府。
耳听红姗娇嗲的声音,迎春眉头一皱,欲低头急急避过,又犹豫应上前问讯,免失了礼数,招了孙绍祖是非,少不了一番打骂。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之际,孙绍祖转过头来,一面捏着红姗的手,一面斜眼瞧迎春,原本挂着笑容的脸如翻书般变得冰冷道:“回去一趟,又拿出小姐架子了,见了夫君也不问一声,你们贾府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听到孙绍祖生硬的声音,迎春心里先一提,脸上浮起惧意,十分无奈,只得挨进门来,忐忑地与孙绍祖问过。
孙绍祖换了个姿势,不耐道:“怎么一去就这么多天,还要人几次来请,才能回来。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不回来了,倒也省心。”
眼神不经意间瞥向迎春,见她沉静,温柔,面容白皙,许是回娘家心顺,气色较在孙家要好。孙绍祖微微松口气。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藏在眼角,转瞬即逝。
迎春低着头,低着声音道:“多聚了几日,耽搁了。”
红姗娇滴滴对孙绍祖道:“老爷,你听她说话,就这样蚊子似的声音,谁听得见呢?还以为她懒得搭理您呢?”
孙绍祖面上一顿,加重了语气道:“听见没有,你装什么大家闺秀,这家里我说得算。”
那孙绍祖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论辈份,他长迎春一辈,与贾赦同辈份。贾赦用了他的银子,欠着不还,却把女儿硬塞给他做妻室,这让他心思无法回转过来,于贾赦无计可施,只尽管把气撒在迎春身上。
其实他对迎春并不厌烦,只是要他接受这个娘子,他做不到。
迎春进门前止住的泪,此时又不睁气里涌上来,强忍着点下头。
孙绍祖瞥一眼红姗,这女子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孙绍祖斥道:“要你大声,你听不懂吗?”
走上前来,伸手抬起迎春的下颌。迎春只得抬泪眼与他面对,眼泪却是一串串落下来。
这样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孙绍祖但觉心里有一种感觉,想伸手为她拭泪。随即惊觉,气恼方才他心底对迎春的软弱,一狠心用力推开迎春。
迎春踉跄退后,跌坐在地上,除了隐忍的低低的啜泣声,再无一语。
孙绍祖转身不去看她十分无助的样子,恼她一味的懦弱与顺从,背身狠狠说道:“回房吧,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
迎春顾不得下颌痛,抬起头,有些惊异他这样轻易放过她,半晌无语。
孙绍祖没有回身道:“再不走,我要改主意了。”
迎春忙不迭爬起来,伸手搭着跑过来扶她的绣桔的手,起身踉跄着匆匆出门。回房里坐在床上,犹是惊魂未定,半天回不了神。直哭了半个时辰,方下床来吩咐绣桔打水洗脸。
那厢孙绍祖呆坐下,不知自己这一日因何坐在这里,往日一早就出门会友,或是去北静王府当职,不见踪影。恰巧今天休假在家,一早打发人去接迎春,他就坐在这里,与红姗说笑着,眼睛却不时地望着门外,耳听着开门声音。
红姗不管孙绍祖在想什么,转过来,身子贴上来道:“老爷不要和她生气了,她木头人一个,就会惹老爷生气。老爷,你看我是不是该添首饰了,这些人家戴够了。”
孙绍祖忍着心里的不耐烦,道:“你也学学人家的样子,不戴什么首饰,也一样看得过去。”
红姗撇撇嘴,委屈起来,眼泪作势就要落下来。
孙绍祖见了红姗眼圈一红,眼欲滴泪,似是受了极大委屈,知道她又要开台唱戏,心中厌恶,抬腿走出去。
只气得红姗望着他的背影,跳着脚骂孙绍祖。骂一阵,该骂的人听不见,她便招招摇摇地去寻迎春的晦气。
迎春刚洗净脸,听见她人未到声先闻,只有把恼放在心底,坐在房里,静静不动,任红姗指手划脚在她耳边聒噪。
“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迎春心底默念《太上感应篇》字字句句。
“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看着红姗飞动的两片红唇,迎春忽然暗想,她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不由有些走神,心思飞回到贾府,大观园里,姐妹们有说有笑,谈诗论画的日子。
变迁如隔世,让她措手不及,难道这就是她的命,漫漫岁月,守着寂寞而悲凉?
——贾府
且说贾府里黛玉众姐妹与迎春异常亲热了几日,觉得似是回了从前园中姐妹欢聚齐乐的日子,不由心底舒去了多日来的沉闷,可未过多时,孙府的仆人便来接迎春回府,姐妹们看迎春不情不愿地出门,含悲忍泪回孙家,一步几回头,那情形不似新婚回夫家,竟如去赴苦刑一般,不免回来唏嘘一番。
黛玉看迎春清瘦的背影远去,心底便也感受到一分哀怨,许久散不去。
郁郁地在屋中弄了一回墨,黛玉执起笔来凝神半晌,又空空放下,因思及迎春嫁了的事,心中不胜悲哀。自己念一番为什么女儿大了非得要出嫁?亦不知日后自己何去何从,是否真的似落花飞去无踪,绣阁人空去。
府中姐妹间说说笑笑也不似从前了,自抄捡园子后,心里便平添了些哀愁,园子里也冷清了许多。如今宝钗出了园子,虽不是再不回来的,来来去去相隔,倒倦了人,也生分了。
迎春嫁了,自己素日虽与迎春没甚来往,待这见不到了的时候,也未免悲酸了起来,眼圈儿渐渐红了。
紫鹃原是在旁边顾弄暖炉子,秋意渐生,天儿越发的凉了,她恐黛玉身子受不住,便把暖炉都弄好放进来。这边黛玉细细呜咽喘息之声,好不悲凉,便知是迎春一事了,且放下手头的活,对黛玉道:“姑娘别伤心了,正是风凉的时候,仔细生了病去。”
见黛玉犹自悲泣,便道:“二姑娘的事,姑娘也别多想了。人各有命,奈何不得的。我如今就想着姑娘的亲事,巴望着老太太能寻个知冷知热的。最好姑娘不出这府,还是在这园子里呆着的。”
若黛玉真能嫁给宝二爷,两人知心知意的才好,可是,看如今太太的意思,有些事她连老太太也是先斩后奏的,太太心里越发的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的,虽然脸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
紫娟心中叹息一声,有情人难成眷属,到时没了姑娘相伴的宝二爷,会是什么情形呢?
黛玉听出紫娟话外之音,便把紫娟当日试玉之事想起,宝玉一番痴心尽显于人前,不由俊脸发红,再想到紫娟为她的事求到薛姨妈,薛姨妈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心中大窘。
黛玉正色道:“紫娟妹妹,我一向待你如自家姐妹,你也一心一意待我。但凡你说的有理的事,我都依你。只是宝玉之事,你莫想错了才是。如今我与宝玉都长大了,当知避嫌。”
想那林黛玉只当贾宝玉是个知心的,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反倒被有此心之人笑了去,真可笑可叹。
“从前我不懂婚嫁之事,任凤嫂子与宝姐姐开玩笑于我,却不知维护我女儿家清誉。如今我已及妍,宝玉也成丁,再不知些避讳,有心人便要坐实你家姑娘存了此心,拿此事做文章,让外祖母颜面尽失,我还有何颜面再存于世。”
紫娟把暖炉在房中放好,娟好的脸陷入沉思,自家姑娘虽说与二爷自小玩大,比别人亲密,却一向自重,近年来更是与二爷守礼,二爷但凡有半分不敬之语,姑娘都要与他着恼,并一再告诫她与雪雁、春纤,远着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