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溶已解了黛玉心事,此时早没有了疑虑重重,只想以自己的真心真意走进黛玉的心,让黛玉完完全全接受他的心,他的情,他的人。
水溶与黛玉二人说些诗词立意之事,意见相同处多,相异处少,偶而有了,便也一番争议,二人均在心中暗赞彼此。
水溶忽然意识到,今日黛玉与往日不同,他这般凝视于她,她虽然避了,却没有露出抗拒的冷意。
水溶的用心黛玉怎么可能无知无觉,水溶的心意她怎能不解?
原来昨日逸云道长的话,不能说对林黛玉没有影响。林黛玉一人静坐时,反复掂量着师父话中寓意,细细回想水溶眼中情意,他的目光是真诚的,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同自己一般清纯无杂念,在他洁净的瞳仁里看到了同样素洁的自己。
黛玉悟道他是尊重于她的,他是真心待她的,并没有丝毫轻看自己之意。
是她多心错解了他。
黛玉本敬重水溶为人,水溶谦谦君子之态,与她相待于礼,愿以她为知己,必是因自己与他志趣相投,她怎么可能若错解了他的品德,岂不是错看了自己?黛玉不由为自己猜疑他而觉得羞愧难当。
她在心中柔肠百转千回,心中的暖意渐浓,生出一缕情丝。
黛玉发现,水溶送她的东西,鲜有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之类,水溶送予的,从她的藏书、暖亭,都是极帖心之举,虽不是价值连城,在她心中却极贵重,即便是方才那个不费一文雪雕的荷花,每一花瓣都有他的寸心,是他在瑟瑟寒风中,一剑一剑塑出来,胜过黄金万两。
黛玉的心怎么能不感动?
相谈了一阵,水溶的身子已暖过来,忙把脚炉移到黛玉脚下,捧了手炉递与黛玉。
可怜二人互怜互惜却不知。
黛玉伸纤纤素手来接,水溶无意间碰触到黛玉的葇荑,不由呼吸一滞,心也似乎停跳,低头深情注视着黛玉的秋水双眸,涩声道:“我,”
黛玉收回了捧着铜炉的纤手,低声道:“我知道。”
回身举步,走向亭外阳光中,心下乃道:我已知你心,你可知我心?
水溶立在亭内,尤回味着黛玉的柔软,想着他那句“我知道。”见黛玉快走到拐弯处,水溶方想起什么似的喊道:“师妹,明天我们回贾府看望贾老太君,你外祖母。”
黛玉回眸一笑道:“我知道了。”那一刻的笑容,皎洁若明月,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水溶不由痴住。
钗负青云志,黛唯求一颗真心。
水溶渐渐走进黛玉冰心,非是水溶拥有荣华宝贵,兼一腔关爱之情,确是因水溶有知己相惜相怜之心。
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
次日正是止桥宛生日当天,迎春、宝钗、湘云、探春盛装出门,乘车去了北静王府,惟独惜春打定了主意不去,晨省之后,即到了栊翠庵,与妙玉参禅、下棋。王夫人、尤氏等也奈何她不得。
贾府的车轿启程去了北静王府不久,门前却停了一辆华丽无比的车辇,明眼人即可看出是王爷之流的人物来此。车上下来两名锦衣华袍的年轻贵公子,气宇非凡,清俊华贵。门上人认出一位是北静王少王爷,忙飞也似的跑进门里去送信。彼时贾政公干未在家中,只有宝玉迎出门来。
水溶俊脸微扬,微睇宝玉。水溶原本谦和,与人有礼,怎奈他现在看透宝玉实无担当,多情也是无情,便与宝玉起了生分之心。
宝玉微露笑容,与水溶见礼。
水溶转星目看身旁公子,眼中尤见她昨日薄嗔,似听她细语那三字“我知道”,真是心比蜜甜,昨日他痴想了一阵,回到书房读书,伴着她房中烛光熄灭,好容易忍到今早才相见。
身边人即是男装出行的黛玉。水溶心道:但愿一生就这样与你同行。
水溶见身旁人白了他一眼,忙隐去眼中笑意,向宝玉引见道:“贾兄弟,这位林公子是我同门师弟,医道上极通的,我特请来给老太君诊治。”
贾宝玉展点漆目望去,见林公子穿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却不显得臃肿。原是出门前,水溶再四叮嘱黛玉穿暖,自己亲自验看了,才同意她出门。
被称作林公子的人少不得微低头拱手一礼,眼波清清冷冷中情不自禁透出淡淡的一丝关切情意,那一抹却落在水溶眼底,水溶只觉心中一阵不舒服,虽说理智告诉自己她与宝玉是坦荡的兄妹之情,感情上却难做到波澜不兴。
黛玉眼中那一瞬即逝的温柔,也看在了宝玉心里,宝玉只觉心头一震,只觉得这目光曾经如此熟悉,和他初次见面,却又仿佛曾经相知。他是除了水溶,想要与之倾诉心事的人。可他与她并不相识,他摇摇头,甩掉这种奇怪的感觉。
贾宝玉回礼相谢,引二人向后堂走来。穿过垂花门,走过花堂,沿曲径游廊,来到贾母院中。黛玉走在水溶身旁,隔了宝玉,一路走来,看着生活过十来年的贾府,眼前晃过熟悉的景色,说不出是喜是悲。她此番回贾府,原是因为她想见外祖母,想安慰白发老人的惦念之心,也想用逸云道长独传的医术为贾母诊治,但愿贾母早日脱了病体。可是她实不想见到王夫人,不想见到宝钗、袭人,尤其不想见宝玉,更不想让贾府人知道她的信息。却没有意识到她见了宝玉,仍不自觉地有一丝亲情流露。
进门来,贾母正歪在床上,银丝如雪,比先前更显得老态而憔悴,那林公子有些把持不住,水溶以手相扶,以温暖的目光相视,柔声道:“林公子,脚下小心。”
林公子眼中噙着的泪生生咽下。
贾母举花镜,透过镜片抬眼看三人,水溶、林公子上前见过,贾宝玉请二人入座。
说了些寒喧的话,水溶对贾母道:“老太君,我这个兄弟会看病,让她给您看看怎么样?”
贾母长叹一声道:“不用麻烦林公子了,我老了,不中用了,活那么长久也没意思。”
林公子出声道:“老太君您要活到百岁,您的儿孙要依靠您呢。”
贾母摇摇头,在外人面前,有些话只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嘴上虽如此说,仍然伸出手来,她还要留着命,她还有心愿未了,她还想亲眼看着某些人如何的结局。
林公子为贾母把过脉,提笔开了方子,交给宝玉。宝玉接过笼在袖中。
林公子冷眼对宝玉道:“贾公子,我要为老太君针炙,需要半个时辰,请你们且先出去走走,过后我们再会合。”
水溶知她想与外祖母单独相处,享受片刻亲情,起身对宝玉道:“你府园子与众不同,以往来时多在晚间,还不曾尽兴游过,不如你带我再转一转,而且我最想到潇湘馆看一看那里的竹林,几次来都无缘得见真容。”
贾母挥手道:“宝玉你带少王爷去吧,陪我这老婆子,也是无趣得紧。”
宝玉便与水溶出来,水溶临出门前,对黛玉深深一视,似在说道:“放心,等我。”
黛玉回以宽心一笑。
房里只留下林公子与贾母、鸳鸯。与林公子同来的另外两人出门看看四下无人,回身关上房门,对林公子点点头,贾母与鸳鸯不解,却见那林公子近前来,变了娇声哽咽道:“外祖母,黛玉来看您了。”
贾母闻言一惊,颤抖着声音道:“你说什么?你是玉儿?你真的是我的玉儿?”
林公子含泪点头,贾母指着她道:“你怎么这副模样?”
黛玉边落泪边道:“我戴了面具,免得被人认出,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贾母点头道:“是我的玉儿,那双眼睛没变,声音没有变。”
不由一把把黛玉揽在怀里,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连日来的伤悲与惦念,便都在这一刻哭出来,半晌止不住。抬手抹把泪才道:“你是不该见这府里那几个人,那些没良心的东西。外祖母能亲眼看到你活生生的,我的病就好了。”
黛玉颔首道:“我也是不放心外祖母,趁机来看看你。我一切都好,我现在北静王府里养病,等我全好了,寻了安身之处,再来告诉您,接您身前尽孝。”
贾母拍着她的背道:“这我就放心了,玉儿,你要保重自己。”
黛玉便伏在贾母怀里哭泣起来,没有娘亲,总还有个外祖母,还有个亲人,才不觉自已孤独无依。这外祖母还是疼她的。
贾母抚着她的肩,老泪横流,终于见到心爱的外孙女儿,她心中宽慰不少。虽说黛玉生魂曾来入梦,可那毕竟是梦,不是真实的。摩挲着她,才感到这才是真真实实的。
二人哭过一阵,黛玉带泪露出笑容道:“外祖母,玉儿好想你。”
贾母道:“我也是。我最疼的就是你和宝玉,现在宝玉没事了,你却没有消息,我整日悬心,恨不得我死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