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好一切,黛玉才觉体力不可支,紫鹃、雪雁、印菊、水棠忙收拾妥当,紫鹃忙为黛玉展被铺床,黛玉揉揉眼睛躺下来。
紫鹃躺在外面,黛玉错过了宿头,便有些辗转,黑暗中,两人的眼睛便如夜空中的星星,紫鹃两眼望着月光,说道:“你在想云姑娘的事?”
黛玉回转头来,叹息一声道:“与她从小吵吵闹闹过来,感情反比别人深些,我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她。”
紫鹃深有同感道:“是让人不能放心。二姑娘、三姑娘都嫁了,连宝姑娘也嫁了,只有她和四姑娘,四姑娘还有宁荣二府呢,可云姑娘除了老太太,什么也没有了,我看宝太太、二奶奶也容不了她在府里几日的。”
黛玉点头道:“当日园子的事你做得对,如今我想的是云妹妹的将来,虽然难得陈也俊不嫌她身无分文,可陈将军能做出嫌贫爱富之举,那府里人未必不是像贾府一般,生就一双富贵眼,只怕将来云妹妹在那府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紫鹃一皱眉道:“我也这么想,可如何是好呢?”
黛玉想了想道:“我却有个想法,一来为云妹妹,也为我自己。”
紫鹃支起上身,看着月光下黛玉的容颜,那容颜光洁如玉,两眼中清澈如水,紫鹃问道:“难道姑娘怕王府会小看了你?你可是当今皇上的御妹、公主,少王爷的心尖子,将来也是少王妃。”
黛玉脸上绯红一片,轻推紫鹃,嗔视紫鹃一眼,背转身道:“你又胡说,我不理你,我与他何干,我偏一辈子不嫁。”
紫鹃搬过黛玉的薄身,伸手呵黛玉腋下,笑道:“看你理不理我。”
黛玉怕痒,先笑个不住,忙告饶。二人翻身躺下,气喘了一阵,黛玉才笑道:“我看是你想着早日离了我,自己嫁人了吧。”
紫鹃面一红道:“你才是胡说。你要是不嫁,急的人可不是我,烦你的人也不是我。反正我是想开了,我和雪雁也不催你嫁,只要你觉得开心,怎么选择,我们都支持,我们是一辈子跟着你。”
黛玉笑道:“只怕到时我还嫁不出去,你们可别要急白了头。我呢,可是要先把你们两个嫁了,我才省心。”
紫鹃不语,不由想到那日去贾府贺亲时,在身旁护卫她与雪雁的少王爷的近侍轩洛,轩洛看她的目光晶亮,令她心慌意乱。
黛玉翻身来看着紫鹃温婉的脸正色道:“我非虑王府之人,王府门风正,岂有那等声色之人。再说老王妃待我如女,谁敢轻视了我?”
黛玉顿了顿,又道:“紫鹃,我们有能力让云妹妹可以不必仰人鼻息,为何不去做呢?”
紫鹃点头道:“我知道,你明儿开始放手去做吧,我就想着你是要交给云姑娘来打理的。”
黛玉应了声躺好,紫鹃为黛玉拉上被子,自己喃喃道:“可惜宝二爷没有福气,太太没有眼光,姑娘这么好的人,她竟看不到,只认那个宝姑娘。难得少王爷有情人,对姑娘一心一意,当初少王爷洒热血救姑娘,这情就非同一般。姑娘是恩怨分明的人,有情有义,才能得到少王爷这样有是担当的人来呵护。”
黛玉不语,翻过身,心下乃道:你不知道,他付出的何止那些,在冥界若无他相助,我也是救不了宝玉的。有他在,我总是感到安心,仿佛他能撑天,什么都不怕了似的。
寻思片刻,旋又想到宝玉,如今想起宝玉,就如想起探春、湘云姐妹般的感情,黛玉轻声道:“只是宝玉他,怎么又病了呢?”
紫鹃叹气道:“我私下里问了翠缕,原是姑娘回绝了他,他经受不了,其实宝二爷为姑娘也是添了一身的病愁,只是他主宰得的他的心,却做不了荣府的主,违不了太太的意。那府里有太太坐镇,有宝二奶奶扶持,姑娘若去了,只有幽怨死了。”
宝玉确实病了,病体沉沉。
原来没有了林妹妹的真情的宝玉已是心缺一角难再补。
那日宝玉失魂落魄,步履蹒跚回到府里,满心的炽望只化作了眼中最后两滴清泪,两眼望着潇湘馆窗外的竹子,仿佛,只有在那清高的翠影中,他才感到安心,感到似乎有清风徐徐,他将超脱物外,离了繁花似锦的京都,再不用见宝钗盈盈端方脂粉笑的姿态,可惜,梦醒,梦醒,他是遗落在污浊凡尘的美玉,只能掉在宝钗与袭人的软声笑语中,万劫不复。思及如此,他心中如堵了一块铅,混混沌沌、沉甸甸的,搬不掉,死死地压着他。
宝玉手中拿着曾与林妹妹共读过的《西厢记》,眼中泪已干,呆呆出神。
宝钗掀珠帘端然而入,被她丰润的手掀动的珠帘前后晃动,发出珠玉相碰的脆响,宝钗不由皱眉,嘴上说道:“林妹妹就是喜欢这些没有用的装饰,挂在这里碍事。”抬头看宝玉无精打采的样子,冷着声音道:“宝玉,林妹妹那里也去过了,你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了。你要能有香菱作诗的精神,早就有出息了。”
宝玉面色一凝,不想搭理宝钗,拾起书来看,心已烦透。他不想听宝钗的喋喋不休,不想听宝钗的处处指责,不想看宝钗冷淡无情的面容。
而宝钗却没有走开的意思,走近前来,看了一眼,见是《西厢记》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我当你是在看科考的书,却原来看这等闲书,这种书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你移了性情,竟想那些无用、让家族人名誉扫地的事,你忘了老太太当年是怎么说的?”
宝玉霍地站起来,欺身逼向宝钗,闻到身上冷森森、凉丝丝的冷香,不由退了一步,仰面长长笑出声来道:“我没忘,可好像有人没听进去。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有德有才的贤淑女子!你自以为处处守礼,事事讲德,但不知你礼守了多少?德有几分?”
宝玉回身跌坐,笑了一阵,指着宝钗道:“当年是谁一进府,就拉着我要看我的玉,说要配成一对的?
是谁早早就到怡红院,夜半还不离去?
是谁面红耳热、口口声声暗示有心于我?
是谁紧处处跟着我的脚步?
是谁戴着娘娘赐的红麝串满园子里走一圈?就因为你和我的是一样的。
是谁坐在我床边袭人的位子上绣鸳鸯……”
宝玉笑一声,说一句,最后却发了悲音自语般道:“是谁害林妹妹心碎神伤!”
宝钗不动声色,面色平静,从从容容道:“因为你我是天生注定的好姻缘。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合乎道理。”
宝玉笑得不可抑止,指着宝钗道:“好姻缘,好姻缘,我会叫你们顺心如意。”
不由长笑不止,笑罢面容恢复了冷漠,复又回转身来,拿起本《中庸》来看。
宝玉这番笑骂失当,宝钗不由心中摇头,情字果然害人,好在她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有,该放则放,该收则收,不如宝玉般痴迷。只是她已感到,她与宝玉的距离更加远了。她永远也走不进宝玉心里。这又是为什么?
宝玉强挺着一口气回到房里,一头栽到床上,一病不起,整整躺了三天。当然急坏了王夫人与贤人们。任是谁来问宝玉话,宝玉只不言语,又如当初疯了一般。王夫人又痛又急,只跺脚、叹气,抱着宝玉落泪。问了宝玉随从,只道是从北静王府回来,便也想到是黛玉拒绝了宝玉。儿子心中,怎么只有那个情字。
王夫人只把咬关紧咬,这个林黛玉,害人不浅。
宝钗不由私下里和袭人抱怨道:“我哪里就不如她呢,宝玉就这么一次次为她发痴发呆的。”怨归怨,还得打点精神,与袭人一同服侍宝玉,只是宝玉不容宝钗、袭人近身前,饶是二人一身温柔,处处的体贴周到,却无法表现出来。
宝钗便如往日,每日于老太太、王夫人面前承色陪笑。
那贾母不顾腿脚不便,趁王夫人等人不在宝玉床边时,拄蛇头拐颤巍巍走来看望宝玉。她坐在宝玉床前,握着宝玉的手道:“宝玉,你林妹妹只希望你能好,你是她舍了性命救回来的,你可不能想错了,辜负了你林妹妹。”
宝玉头转向贾母,沉默半晌,点点头道:“老祖宗,你放心,宝玉定会金榜题名,证了前言的。”
贾母便对王夫人怨道:“我说过宝玉命中中不宜早娶,你们就不听,背着我做事,如今怎么样?都应验了吧。”
王夫人唯有诺诺含泪,不敢反驳。
宝玉再起身时,已是形容憔悴,性情大变。再不轻易言笑,再不处处留情。这三天,从前种种行为,迭到宝玉眼前,宝玉羞愧难当,心中痛苦。慢慢想明白,这其中袭人做过什么,宝钗做过什么,他的母亲王夫人做了什么,他不由恨自己,恨袭人,恨宝钗,也恨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