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妹妹柔弱无助的样子,他真想和老太太说,她要娶林妹妹为妻,他要守护林妹妹一生。可他不能,老太太自然欢喜,可还有老爷与太太呢,太太摆明了是不喜欢林妹妹,中意宝姐姐的。他不能自作主张,身为子女,当以爹娘为先,只有爹娘首肯了,他才能明媒正娶林妹妹。否则若然世人知道两人私情,他不过挨一阵乱棍,林妹妹却不只是毁了名誉,万万没有活路的;若然两人因情出走,算作是私奔,世人眼里林妹妹便要终身为妾,人前难以抬头,到哪里都难以立足。
林妹妹的亲事,老太太可以做主,而他贾宝玉的亲事,上有娘亲,还有姐姐元妃娘娘呢。他不由心乱如麻。
为什么娘亲就是不喜欢林妹妹呢?
为什么娘亲要以她的好恶来为他选妻,而不是问他喜不喜欢呢?
为什么娘生了他,养了他,他就要一切都听娘的,而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当年姐姐端午节给的礼偏偏是宝钗和他的一模一样?
宝玉心里有太多的呐喊,却只能闷在心里。
只有眼看着林妹妹哭泣伤心,体贴的话咽在肚里。
林黛玉哭得抽抽噎噎道:“外祖母,我想我爹娘,若是我亲生爹娘还在,绝不会让自己女儿去为人做妾,去替人代嫁。”
舅妈终究是隔心的,她的心疼不到她林黛玉身上。干妈更是别人的亲娘啊!
探春心一震,不由以手摸了摸头上的金凤钗,心上黯然。她的娘亲是做妾的,可她为了荣华富贵,会不会让女儿步她的后尘呢。
贾母眼圈一红,老泪落下来道:“玉儿,我也想你娘啊。我可怜的玉儿。现在我倒后悔打小太护着你,一旦我走了,你不会保护自己,不管是这府里的,还是将来的婆家,都得任人欺负了。玉儿呀,你怎么叫我放心得下,你要像三丫头她们那样强硬起来才成啊。”
黛玉颔首,忍了泪,坐直了身子道:“外祖母,你放心。”
自己自小依赖、连皱纹里都是慈祥的外祖母已是白发如银,耄耋之年。贾母见黛玉眼中刚毅,点头道:“我心里还有件事,趁着我还活着,我要查个明白,将来也好对你有个交待。”
贾母没有多说,黛玉与湘云却已明白是林家财产之事。黛玉无语,此时不好说什么,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贾母接着道:“还有这事儿既然已经发生了,虽说是不彰人短,不炫己长,但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你们自己心里总该有数。你们都渐渐大了,是非道理都在心里,也能看明白是理,各人都是怎样的心肠,自己明白就是了。记住遇事多用长个心眼,凡事多想想。”
黛玉、探春等人低头沉思,心有感触,不过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缘何弄得人心相隔,彼此生分?该怨谁呢?
贾母强留下宝玉与黛玉姐妹陪她吃晚饭,其实众人都无胃口,贾母不过是为了不放心黛玉,黛玉姐妹也俱是为了让贾母安心,围坐一桌,静悄悄的吃了下来。几人都是心静抑郁,也不过是强颜欢笑,满桌的美味佳肴,也是难以下咽,这顿饭吃的真是无滋无味的。
用罢晚饭,探春、惜春、黛玉、湘云与宝玉从贾母房中出来,秋雨绵绵,红瘦绿肥,斜风细雨中,心也似是湿了的。青缎伞下,四女不发一语,唯听湘云重重叹了口气,黛玉也不问,也不劝。何须问,一切尽在不言中。
湘云转路去了探春的秋爽斋,她二人原是约好了,对奕围棋,战个昏天黑地。湘云拉黛玉去,黛玉摇头,湘云笑道:“你不去也罢,我们也赢不了你。”黛玉笑笑扶紫鹃的手,缓缓往回走,宝玉行在黛玉身边。
到了潇湘馆,宝玉跟进来,二人对坐无语。黛玉心痛的是薛氏母女的无情,宝玉心痛,是日也盼,夜也盼,却说不出口的那件心事。
宝玉双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头道:“宝玉无能,让妹妹受委屈。”
黛玉止住的泪便又扑簌簌落下来,这世上除了老太太,也只有在宝玉面前落泪,对他诉一诉委屈。老太太年迈,怎能让她为自己操心。
低头,避过宝玉的目光,黛玉轻声道:“我没事,宝玉,你不要自责。”
脸上的泪却是违了心意。
宝玉轻轻拽黛玉的衣袖,悄悄递上自己的帕子,黛玉接过,背转身自己拭泪。
宝玉道:“妹妹,”再说不下去。
紫鹃进来道:“二爷,天要黑了,你还是回去吧。呆久了太太知道了不好,明儿再来吧。”
黛玉抬头看看天色,把帕子交还与宝玉道:“宝玉,还是回去吧。”
黛玉如此伤心,宝玉怎忍心走开,黛玉却推了他道:“快去吧,过会子袭人又要来找了,别让袭人担心。”
宝玉无奈,黛玉的话却有道理,行去几回头的出了院子,临行尤道:“妹妹别再哭了,哭久了头痛,好几天缓不过来,明早我再过来看你。紫鹃你劝着妹妹些。”
送他出来的紫鹃道:“我记下了。二爷,你在这里,她也是不放心你,不如早回了。”
宝玉无语,默默走出来。
屋里黛玉缓缓坐下来,倚在床上,便又哀哀哭起来,只哭得肝肠寸断。
紫鹃知她心中难过,此时劝也难劝,方才在老太太房里,她是压抑着,不如让她哭个痛快,只为黛玉换了软丝帕。
黛玉哭罢起身,轻唤紫鹃备好瑶琴。
色轻柔,花也朦胧,竹也朦胧,小径上斑驳的树影摇曳。黛玉的脸柔和朦胧如月,轻灵坐在碧纱窗前,十指纤柔,玉指轻拨丝弦,指下玉琴铮铮儿响,有如溪水漫过心田,又如千军万马,奔过心弦。
黛玉的心正如这琴音,娴静如幽密的竹林,空灵如悠悠远山、碧水,纯洁如峻山雪,又隐隐有不得舒的志向。
那琴声既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梅花三弄,琴音是从黛玉心底流出,随思绪流转。
这两日的人情冷暖,让黛玉一时无法适应。她本以真心待人,却落得忘恩负义之名,她林黛玉思绪乱纷纷,心事恼重重,不由抚琴来疏散烦恼。
何不身似男儿,走出此地去。
院门外,宝玉已听得痴了,他并没有走,正守在院外。这几日忙于贾政的事,与黛玉只见几面,早已是心中千般思念,才刚一回府,又惊闻了黛玉代嫁为妾的事,心惊心痛,虽然是虚惊一场,也让他恐惧,再见到林妹妹伤心欲绝,他怎能放心得下,因而出院来,便坐在不远处,听着黛玉动静,隐隐传来的哭声,让他心痛如绞,自己也是悲悲切切,此时听到琴声,便在门外呆呆地听琴。
琴弦儿忽断,门里黛玉轻叹一声,紫鹃轻劝的声音。
宝玉只顾着想琴,心中恍惚起来,不由坐在地上。袭人喊他也不应。
竟是袭人寻来,见宝玉跌坐门前,想是又受了林姑娘的气,喊了几声,宝玉不应,心中不免对黛玉生怨,扶了宝玉慢慢走回。
雪雁听见响动,开门来看,只看到宝玉与袭人的背影。关上门回去说与紫鹃,也未告诉黛玉。
黛玉卸下钗环,散开长发,躺下来道:“给云妹妹留着门。”
紫鹃正收拾黛玉的首饰,打开看过几位王妃送的,小心收好,最后打开北静王妃送的珠玉盒子,不由呀一声道:“姑娘,北静王妃送的不是钗环呢,竟是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与血燕呢。”
雪雁听到自己名字,赶过来,凑近看个仔细。笑道:“还是北静王妃知道姑娘最需要什么,这下姑娘的身子可要好好调理。”
黛玉接过来看罢,嗔雪雁道:“小心收起来吧,我这身子,吃什么好东西,都浪费了,我也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等有机会,我们送还于她吧。”
紫鹃连道:“好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你却要还了它。”
话虽如此说,手上还是收了起来。她也知黛玉心思,自受过宝钗的燕窝,处处被她牵制,便轻易不肯接受他人好意。
黛玉看着窗外竹影,听风中竹叶声,沉沉睡去。
这一日,她的心太累。
宝玉一腔心事无处诉,唯有眼睁睁看着林妹妹黯然神伤,他自己也是悲状无名。而黛玉便把一腔悲情寄在瑶琴之上,把心曲奏出。
夜静人寂,清越的琴声穿过夜空,传出很远。
而贾府离皇城并不远。
却说皇宫中,皇上水洺批阅着水溶从边关呈送的奏折,上奏边关事态,报上平安。
水洺顿首于两堆小山一样高的奏折,眼睛有些酸胀。他摇摇头,万分无奈,眼前这一切是他推不掉的责任,老祖宗传下的社稷江山,他得守住。
世人都羡慕他九五之尊,又有几人能体会他的辛苦呢?
看一眼两堆奏折,不由颓丧,想想上次一水溶论诗,已不知是在几时了?有一阵子没有写诗,没有听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