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金钏与晴雯犯错被撵失了性命,也是与她无关。
当初金钏跳井,她着实愧疚了一阵,良心不安。亏了外甥女儿宝钗一番劝说,才让她平静了心绪。宝丫头说的对,是她们糊涂,做了糊涂事。错在她们自己不检点,怪不得她的,而且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儿子能够不被带坏,防患于未然,免了她二人做出可耻之事,被人指脊梁骨,她是在对她二人推福行善啊。金钏与晴雯肯定不是她的冤孽。
缝补外甥女儿宝钗懂得人心,事事都该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
那么对她心存怨恨的只有赵姨娘,赵姨娘处心积虑地想为她与她的儿女在这家中争得一席之地,一心想害她的宝玉,让她赵姨娘的环儿承继家产,上次她不是魇魔法想害宝玉与凤丫头,弄得府里鸡犬不宁吗?难不成这次她又想出什么招,来害她和宝玉?
冤孽,真是冤孽!
怎么办才好呢?
眼前一亮,她便想到宝玉的玉,那生来的玉可解邪魔,到时还得用上它,还有宝钗的金锁,不如也取来,悬在门上,镇一镇邪气。
放下心来,便又担心起贾政的事。她在思前想后,想不出自已府里有什么人可做出不法之事,宝玉虽淘气,不喜读书,违法的事他还是不敢做的。
唯一让她不放心的,就是外甥儿薛蟠。宝玉是她的亲儿,在她做娘的心里,宝玉是处处都好,而对这个外甥儿薛蟠,她真是又爱又恨。恨其不争,总是惹事端,可到底是她的血亲,就是真的有气,也得维护着他。只盼着外甥儿薛蟠千万不要又闯了祸,不要连累了贾府方好,就算是闯祸,不是什么大错才好,花几个钱打通关节也就罢了。
不提王夫人这边心中辗转不停,心思不定,贾母房里哪个人不是怀着心事,坐立不安呢。连宁府那边尤氏也派人过来听信,若有什么需要的,先着人去找贾珍回来。
贾母这厢直叹息儿孙个个不省心,不争气,没有哪一天不让她操心操力的,她佑大年纪,还要为他们担心受怕。若不是贾赦袭了爵位,恐怕凭他们二个的能力,没有能达到祖辈的成就的。
只有贾宝玉没事人一个,硬是没有此事放在心上,净找些外面的趣事,绘声绘色说着,哄老祖宗开心。
而邢夫人那里只想着大老爷贾赦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拿石呆子的事做文章?不过是贾政被传唤出去,当是与贾赦无关。定是贾政办事不力,毫无政绩,上司不满吧。
这几日她心头诸多顺畅,正得意得紧,前些日子以绣春囊的事,敲打了王夫人,说她治家不严,弄得王夫人抄检了大观园,真真好戏连台,鸡飞狗跳,今后看她二房还得意得起来?
贾政若是有什么倒霉事,看你王夫人还气焰嚣张不?
这样坐着等的滋味真是难熬,王夫人因是事关已身,不好把焦心表现出来,免得别人笑她遇事失态,担不了大事;而邢夫人本存着看好戏的心态,这种压抑的气氛让她受不了。
邢夫人欠身道:“老太太,这样干等着熬人,还是去抽签问卦吧。”
贾母与宝玉正在说话,眼神不时瞄向房里人,闻言看向邢夫人,贾母想想道:“可不是吗,与其这么坐着等,不如去起一卦,也好心里有数。让谁去呢?”
“妙玉那孩子性子古怪,不是与她投缘的,话都懒得说。”贾母想想道。
邢、王二夫人都想到了贾母身边的宝玉,而贾母也推一推身边的宝玉道:“你去栊翠庵走一趟吧,林丫头与宝丫头都不在这儿,别人去恐怕办不来。”
宝玉犹豫一下,应一声,起身出房。
王夫人却想道:若是宝丫头在,有她和宝玉同去,必是极妥当的。
再说宝玉行至园子里,想道:妙玉近来也怪得很,从前还能说上几句话,如今见了我更冷冷的,有时视而不见,我去还能办成吗?对,不如拉上林妹妹,免得尴尬。她和林妹妹说得来,看在林妹妹的面子,她不会太冷淡于我。
遂转了方向,折到潇湘馆。
林黛玉正在歇午觉,黛玉的奶妈王嬷嬷在院子里拦了他,叫他在外间屋等着,自己推醒打盹的紫娟唤黛玉起来。
林黛玉整理好衣衫摇摇出来,宝玉便好妹妹的叫个不住,再四央了黛玉与他同去,口里一再说着明儿若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件,一定全给黛玉。
黛玉被他逗笑,为免外祖母焦心,遂答应与宝玉同行,自思正好去会一下妙玉,凹晶馆联诗后,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二人出来,宝玉心急,大步走了几步,见黛玉没有跟上,放慢脚步,回头等黛玉,只觉黛玉莲步轻移,身姿轻盈,不觉神思飘飘然。正欣赏间,忽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如芒在背,四下一望,又看不到人影。
行走间到了栊翠庵,宝玉便要拍门环叫开门,黛玉轻声唤道:“宝玉,不可造次。”
宝玉放下手,回首问道:“怎么?”
门却不叫自开,小尼露出身子,迈门槛走出来,双手合什道:“我家师傅在等二位,请施主跟我进来。”
黛玉与宝玉无语对视,跟在小尼身后,缓缓走入,提裙跨过殿前的门槛,走进东禅堂来。见禅堂里香烟缭绕,观世音圣像肃穆庄严。
黛玉只觉心绪宁静,烦恼顿消,先到菩萨像前燃香叩拜。
宝玉恭恭敬敬与妙玉施过礼,在那榻上原先宝钗曾坐过之处坐了,黛玉仍旧坐在妙玉的蒲团上。而妙玉便将旧日曾给宝钗用过的稍大一些的“瓟斝”(题着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晋代的王恺用唐代的真书在明清的葫芦器上题款,一笑。)用来斟上一杯茶水递与宝玉,将小一些的“点犀乔(上乔下皿)”轻俯身递与黛玉,眼中对黛玉微露一丝笑意,那笑意不易察觉,转瞬即逝,黛玉却看到了她眼中的一抹温暖。
叙了闲话,将茶水饮尽,宝玉便将来意说明。
妙玉在佛像前取了签筒,宝玉净手焚香,虔诚地拜了几拜,口里念念有词,接过签筒,摇了几下,一枝签掉出。宝玉拾起却不敢看,惴惴着交与妙玉。妙玉并不接,轻甩佛尘,回身向佛,淡淡对宝玉道:“上上签,你自己看罢。”
宝玉只得闭上眼,稳稳神,过了一会儿,睁开眼,小心打来看,见卦上四字谶语:喜鹊登枝。
宝玉心里一喜,几乎跳了起来,对林黛玉道:“林妹妹,是吉签,这下老祖宗不用担心了,老爷没事,定我们府里有喜事。
黛玉绽开笑容道:“阿弥佗佛,这下可放心了。快回去告诉外祖母与大舅妈、二舅妈知道,免得她们惦记。
以眼寻妙玉,黛玉便有话想说,妙玉摆手道:“无妨,你们去吧,待相见时自然相见。”
宝玉、黛玉转身要走,宝玉已跨出门槛,妙玉出声道:“林姑娘留步,贫尼想与你参禅,贾公子先走吧。”
黛玉停步转身走回,宝玉张了张嘴,到底咽下,不敢多问,迈步出来,心中对妙玉的冷淡极不舒服。
妙玉目送宝玉出门,见他已走远,回身面对黛玉,眼中晶亮,低低的声音问黛玉道:“林姑娘,有几句话我要问你。”
黛玉缓缓走向佛前,仰望着慈悲的观音幽幽道:“你说吧。”
禅堂里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庄严的神像前,两个同样清冷的女子相对而立,一个身着素衣胜雪,轻灵飘逸,一个缁衣在身,遮不住姿容灵秀;一个是孤芳自许,一个是清高异于常人;同样的遗世独立,于世难容。一个是庵中寄身,一个是寄人篱下;无人知道她们曾经满目绮罗珠玉,父母掌珍。在外人眼里,那妙玉尚有珍宝贵器炫耀示人,尚能嫌一嫌贫婆子庸俗,弃了俗器,而林黛玉却是一草一纸都用的是贾府里的,有了任何怨言都要招下人白眼。
半晌妙玉方道:“满目繁华,与你无缘,你作何想?”
黛玉回以妙玉秋水般明眸:“富贵荣华于我过眼云烟。”
妙玉眼中赞许,又道:“富不求,贵不求,你求何?”
黛玉淡然道:“高山流水,千古唯知音。”
妙玉心中叹息,背身不看黛玉,艰难说道:“他日知音绝,你当如何?”
黛玉眼中一黯,身子轻摇,人退后一步,扶住桌案,呆了半晌方道:“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麽。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妙玉有些动容,继续问道:“伤你多者亲,你当若何?”
黛玉霎时委顿坐于蒲团之上,又楞了好半天才道:“是非恩怨分明,上善若水。”眼里有雾,不知是心里涌上泪来,还是原本两眼水润。
妙玉暗点头,一甩拂尘回身,见黛玉凄楚,伸出手去扶黛玉道:“林姑娘,你是聪明人,你必猜到什么?只是天机,切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