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挑选这座凤仪阁是颇有深意的。它的两扇阁门并非如其他堂阁一般用木材雕制的,而是用厚厚的磁铁锻铸而成。这是曹操自建安元年迁都于许以后按照史书上所记载的方法制造的。当年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建成了阿房宫。为了预防六国遗忠志士们行刺狙击,他就用磁铁铸造了宫门——凡是暗中携有钢刀铁剑靠近宫阙的刺客,都将被这磁铁之门强力粘吸于其上,以致“无处遁形、十拿九稳”。
曹操在未任丞相之前,一入未央宫内便是进驻这凤仪阁判章断事。他当了丞相之后,独立开府治事,就很少再到这“凤仪阁”中来坐镇裁决了。而曹丕如今思来想去,只得坐回这凤仪阁办公处事,就是瞧准了凤仪阁有磁铁门预防刺客狙击行凶的妙处,而且又不致显得令人太过反感。如果他留在相府里治事,每日前来会晤的名士大夫、高卿要员们可谓“川流不息”,他们一个个又身尊体贵、位高望隆,谁还敢派人去搜查他们身上是否藏有行刺的铁器?借给曹丕十个豹子胆,他也不好去这么做。所以,除了搬到凤仪阁里来办公治事之外,他也一时找不出更好的去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搬到这里已经办公了八九天,倒也一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这一日中午,曹丕和华歆议完了给南征大军的拨粮事宜,正欲退出凤仪阁回府休息。他刚到阁门边将华歆先行送走,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卫长朱铄趋前来报:“议郎赵彦自称携奉陛下之诏前来慰劳公子。”
“慰劳本公子?”曹丕自言自语了一句,双眉微皱,就地踱了几步。对赵彦,他并不陌生,他俩都是荀彧府中育贤堂上的同窗。正因为赵彦和他有这么一层关系,又加之他系属当今陛下身边的近侍,曹丕曾动过心思想将他拉拢过来成为自己曹家安插在内廷的“耳目”。但他私下里偷偷向赵彦“点”了几次之后,赵彦都有些不咸不淡的。今天他居然携奉圣旨来“慰劳”自己,只怕别是在“公事私办”暗通声气吧?
朱铄见曹丕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便试探着问道:“要不朱某出去将他推托开去?就说公子您此刻不在……”
“不必。”曹丕身形立定,向他一摆手,“放他进来。”
阁外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赵彦站在了那两扇磁铁门处,静立着整了一整衣冠。曹丕在里边斜眼瞥来,赵彦全身上下毫无异样,一切如常,看来并未携有什么行凶铁器。
“曹公子,彦今日奉有陛下要旨,欲待亲口告诉于您。”赵彦进了阁门,深深躬身施了一礼,抬头瞧了瞧曹丕身边持刀佩剑的贴身侍卫,“须请无关人员回避。”
朱铄右手一挥,那些曹府侍卫们齐齐退了下去。
赵彦目光忽地一抬,盯向朱铄而来:“这个……也请朱君稍为回避。”
朱铄脸色一沉,也不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曹丕。
曹丕心头暗想:这赵彦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而已,他如今手无寸铁,而自己素来精通武艺,谅他行凶狙刺也未必有这个胆和这份力!于是他摆了摆手。朱铄只得悻悻然离去。
赵彦见到曹丕在案几后面坐得离他远远的,隐然还有防范之意,便开口道:“曹公子,是这样的,这几日赵某在陛下面前多方曲成,也幸得陛下开明大度,叨念着曹公子您近来操劳国事,成绩斐然,准备拟诏封赏您一个乡侯的爵位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帛轴,托在掌上,眉角笑意四溢:“这诏书文稿是早就已经拟好的了,只是在封给您的那个乡侯爵位的名称是空着的。陛下说了,什么长乐乡侯、高贵乡侯、定鼎乡侯等侯爵任由您自己挑选、任由您自己填写……”
“真的?”曹丕闻言,满脸的喜色立刻浮跃而出,他乐颠颠地从席位上一跳而起,一溜小跑奔到赵彦面前就问,“陛下真要颁诏赏我一个乡侯爵位?嘿嘿嘿……赵君,你别是骗我的吧。”
情急之下,他的鼻尖都快触到赵彦的额角了。
“赵某怎敢欺骗曹公子您呢?赵某为您所做的这件事儿,您看还满意吧?”赵彦抬起了脸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花儿一般绽放开来。
“很好!很好!丕一定要转禀父相重重嘉奖于你!”曹丕也笑嘻嘻地说着。
赵彦一边慢慢展开了那幅诏书的黄绢卷轴,一边朝着他含笑问道:“那么,请您明示,彦该在这空白处填上哪个乡的乡侯爵位呢?”
“就是定鼎乡侯吧!那个乡的封邑听说有不少……”曹丕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一边喃喃地讲道——蓦然,他只觉胸口处“嗤”的一下如为锐器所刺,一股劲力震得他向后微微一仰。
他慌忙低头望去——只见赵彦从诏书卷轴的最终端倏地抽出一片顶端被削得尖锐无比的竹简来,一下正刺中了自己的前心。
“图穷匕见”!这是“图穷匕见”啊!曹丕几乎难以置信地把两眼瞪得像铜铃般大:“你……你竟敢行刺本公子?”
离间兄弟
“谢谢司马主簿您所赠的‘金丝软玉甲’,它果然是坚韧绝伦,刀枪不入!”在曹府后院的侧厢卧室里,曹丕坐在榻床上向司马朗十分感激地说道,“那个赵彦真狡猾!他为了逃脱‘凤仪阁’磁铁门的搜索吸引,便舍弃了钢刀铁剑,把那竹简削得尖尖的来行刺本公子——幸亏这件‘金丝软玉甲’替丕挡住了,它才没刺进去……”
“大公子不必这般多礼。”司马朗急忙谦逊至极地答道,“一切都是大公子您自己洪福齐天,所以才能遇难呈祥啊!这区区一件‘金丝软玉甲’,您于朗何谢之深也!”
“司马主簿,丕今夜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的。”曹丕和司马朗客套了一番之后,便将话头转入了正题,面容一肃,凝眉注目,正视着司马朗说道,“今日下午,丕的那位曹洪叔父一直大叫大嚷地要借着赵彦行刺这件事一口气‘深挖多抓’下去,把所有企图对我曹家不利的人都一网打尽。不过,丕寻思着像他这样的搞法终究不甚妥当,便暂时将赵彦拿下送入相府的‘内狱’秘密关押了起来。但这下一步的应对方略该当如何展开,丕这时却没想好,还请司马主簿不吝指教。”
司马朗通过自己的“眼线”早就摸清了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对它幕后的一些情况知道得比曹洪、曹丕还多。但这时,他却只能装出刚刚才知道的样子,貌似认真地听完了他的每一句话,思忖了片刻,缓缓张口而问:“那么,大公子和曹洪将军今天可从赵彦的嘴里拷问出了什么来吗?”
曹丕面色一灰,摇了摇头:“这个赵彦平日里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他的嘴却是硬得很。曹洪叔父把他满口的牙齿都敲碎了,还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折了,他愣是挺着一声没吭!”
司马朗深深一叹:“这个……朗早也应该猜到了,像赵彦这样胆敢持着‘竹剑’狙刺大公子您的人,只怕一定是早已将个人安危存亡置之度外的‘死士’了。看来曹洪将军若要从他的口中‘深挖多抓’,就算是把他打死了,也未必‘挖’得出什么东西来。”
“虽是从他的口中‘挖’不出来,但现在丕不用再‘挖’,其实猜也猜得到他背后的那些幕后主使是谁了!”曹丕双眉一拧,目光倏然变得凛寒如剑。
“哦?大公子您猜出这些幕后之士到底会是谁呢?”
“这还用说吗?一定是杨彪、伏完那些老匹夫和孔融的余党们。”
“是啊!伏完他们现在看到丞相大人兵不血刃一鼓而下荆襄之后,心头是有些大不乐意,这倒也罢了。但是,万一……万一这事儿还牵涉到了当今陛下呢?”
“这个……这个……”
曹丕蓦地有些口吃起来:司马朗讲得没错——指使赵彦行凶狙刺自己的幕后最大的主使,说不定就真是汉献帝刘协!如果牵涉到了他,自己又能把他怎么办呐?他可是大汉天子、四海至尊啊……
“朗不得不提醒大公子注意,倘若在这个时候,您在许都后方顺着赵彦之事大兴‘追查深究’之风,必定会导致朝廷内外人心惶惶、难以收拾啊!如果再有隐在幕后的奸险之徒伺机兴风作浪,您届时更会难以对付啊!”司马朗满面肃然,重重地说道。
“那么,依司马主簿的意思,是想让丕就此忍气吞声了么?”
“不错。为了避免许都内外局势的猝然激化,也为了不让曹丞相在前方进退维谷,大公子您只有秉持唾面自干之韧性,包羞忍辱。一方面将自己遇刺之事对外严加封锁,明日依旧坦然再入凤仪阁处置庶务,务求波澜不起,令人难窥深浅;一方面却须‘眼线’四布,严防密备,做出‘持弓在手,引而不发’的姿态。这样,就一定能震慑住那些企图对曹府不利的异己之徒了。”
听了司马朗的劝谏,曹丕沉默了下来。他低头暗想了片刻,忽地右拳一挥,“咔”地一下将自己所坐的榻床扶手砸得断成了两截——然后,他阴沉着脸,冷冷说道:“多谢司马主簿指教,丕一定切实照办。”
司马朗微微动容,急忙在席位上平平伏下身去,以额触地,恭然赞道:“大公子胸怀勾践之量,心存坚忍之志,颇有丞相大人之盖世雄风!朗不禁深为折服。”
曹丕的气色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那么,赵彦这件事还有必要请示父相吗?”
“应该请示曹丞相。”司马朗从地上抬头直视着曹丕说道,“赵彦这事儿在许都城中可以捂着、掖着,但在曹丞相那里却必须向他及时禀明一切,并恭请他圣心明断。”
“可是……可是,丕若是将这等棘手之事往父相那里一推,父相不会以为丕在许都后方竟不能为他分忧解难吗?”
“大公子讲得也是,您可不能像常人一样不假思索地乱推乱搪。依朗之愚见,您可以效仿前相公孙弘‘每逢朝议,辄就事开陈其端,而使人主自择’之法,在文函上精心列举出自己拟将解决赵彦一事的各种方案,尽量做到周密无遗,然后再送呈丞相大人自行裁断。这样,既能让曹丞相亲眼看到大公子您的成熟睿智,而大公子您又不会有失职、失礼之误。”
曹丕听了司马朗的话,不由得连连点头:“司马主簿此言甚是,丕又受教了。”他正说之间,忽然抬头一看,却见司马朗两眼直盯着自己,脸上分明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司马主簿您可有什么难言之事吗?”曹丕一怔,“当着丕的面,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唔……是这样的,瞧着大公子这一派从善如流的贤主之风,朗心头真是暗暗高兴啊!”司马朗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还举起袖角揩了揩自己双眼眶边的泪痕,“只可惜,为大公子想一想,您的日子过得也太不容易了,您不仅在曹府外面要对付来自方方面面的明枪暗箭,而且在曹府内部您也是危机四伏啊。”
“此话怎讲?”曹丕的脸色倏地一变。
“您……近来在未央宫‘凤仪阁’里忙于公务,或许还不知道丞相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上个月被华歆尚书征进相府里的丁仪、丁廙两兄弟三天前召集了一大批文士墨客、儒林学子,呼朋引伴、结队而行,竟请假专程往邺城去拜访三公子了。他们还四处宣扬三公子乃‘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才子’,虽屈原、司马相如亦不能及也……”
曹丕冷冷地听着,一声不吭,但他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铁青了。
司马朗用眼角余光暗暗瞥了他一下,继续闷闷地讲道:“所以……所以,朗现在心头为大公子您甚是感到憋苦,有些话也不知道该讲不讲……”
“但讲无妨。”这四个字仿佛是从曹丕的牙缝间迸出来的,像一块块鹅卵石般又沉又硬。
“那……那朗就直说了,若有失当之处,还望恕罪。大公子,其实对曹丞相的这次南征,在朗的心目之中,既是深深地期盼着曹丞相能够大获全胜,底定江南,又……又是暗暗地期盼着曹丞相的这番胜利能够……能够适可而止……是的,要胜得适可而止……”
“大公子您先别惊讶,朗是这么想的——倘若曹丞相真能不负众望,一举底定江南,大获全胜,那么他返回许都之时,就必是顺天应人、代汉而立之日!他如果一旦开基建业、创业垂统,只怕就难免会蔽于私爱而不遵礼法,说不定就会册立三公子为世子……像这样‘废长立幼、舍礼崇爱’的荒谬之举,又岂是我等以诗书礼乐传世的司马家中人所忍心坐视不理的?可惜,恐怕到了那时,我们再誓死谏争,亦只是以身殉忠而已,终不能济得大事矣……”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司马朗的含泪陈情,只见曹丕双颊通红、须发倒竖,恨恨然又是一拳擂出,身边榻床上那一排木栏顿时被他硬生生砸垮了半边……他的耳鼓里却是“嗡嗡嗡”地鸣响着,全然听不见司马朗的慌忙劝慰,只清清晰晰地一遍又一遍回荡着那日“青云观”里周宣所讲的话:“……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权柄,而使之如参天巨树一般根深叶茂,四季常青,须得另辟蹊径,独占鳌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