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干来了
回龙湾水战之败,令曹操暗暗有些沮丧。虽然他表面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当的情绪反应,也没有对蔡瑁的轻敌冒进、指挥失策进行任何的责任追究,但是他却亲自拟令要求蔡瑁、张允、于禁等水军将领进一步吸取教训,进一步加大水军士卒协同作战的训练强度,希望他们能够迅速摆脱失败的阴影,迅速发展壮大起来,迅速适应复杂的水上实战需要。
而且,曹操对许都后方情势的担忧也一日浓似一日:自己和孙权、刘备都不一样,他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自己头上却还顶着一个汉室朝廷,朝廷里却还坐着一位皇帝。上一次赵彦行刺曹丕未遂,这就足以证明朝廷里和他离心离德的异己们的气焰是多么嚣张了!他们如果探知了回龙湾失败的消息,还指不定又会使出哪些阴招来陷害自己曹氏一门!唉……自己真的不能再输了,大汉天子的名分已是不能再用了,但绝不能再让那个用无数个胜利堆砌起来的“战无不胜”的“神话”也被打破……他们都是被自己的赫赫战功、神武之威所震慑住的啊!一旦自己不能再给予他们足够的震慑,后面的事情可就麻烦得很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曹操站在水寨塔楼高台之上极目远眺。一望之下,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了此处北称“乌林”、南唤“赤壁”的原因。从他的左面过去,沿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那墨黑浓密的树荫蜿蜒绵远,一眼看不到尽头,虽在寒冬犹是叶色鲜艳。右边则是一带红彤彤的山崖,就像一堵由鲜血凝结而成的城墙,往东横列而去。而那山崖下,却有数不清的江东战船如同过江之鲫般从下游纷纷驶来,不断地集结排列着。那些江东工兵们如同蚂蚁一般,忙忙碌碌地构建着营寨栅栏及堡垒哨楼等,桨声、锤声、凿子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蔡将军,你对下一步迎敌方略有何高见?”曹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站在高台一角的蔡瑁。
因为打了败仗,蔡瑁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曹操面前随意自然了。他听得曹操问话,忽然觉得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了,摸着后脑勺嗫嗫地说道:“这个……这个……我军水师内部疫疾横行,不少士兵病得不轻,作战不力。还请丞相大人速速让江陵大营那边调来医师队诊救才行。”
众人听了一愕:这也算是“下一步迎敌方略的高见”?看来,这个蔡瑁如今是力图自保而无力向外扩张了。
“唔……欲攘外,必先安内。”曹操缓缓点了点头,向站在自己左手下侧的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问道,“三日前你们兵曹不是已经用六百里加急快骑向荀军师那里送去了疫情求助报告了吗?怎么?江陵那边还没回复?”
司马懿恭恭敬敬地俯身答道:“属下刚刚收到荀军师那里的回复,他昨日就派出了以神医华佗、高湛为首的医疗队,正急速往这里赶来。”
“很好。有华佗、高湛等名医前来,这些水卒的疫疾就应该能得到控制了吧?”曹操望着赤壁周营的方向,喃喃而道,“待得他们休养调息、恢复元气之后,本相便要横江而过,饮马吴越,荡定扬州!”
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于禁等在旁听得分明,齐齐躬身祝道:“丞相大人神武超世,雄才天纵,量那周瑜小儿、诸葛村夫有何能耐抗衡?不日必将束手归命矣!”
曹操哈哈大笑,胸中复又豪情顿生,扬声而吟:“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顺天命,顺天命兮登紫极!”
他正吟之际,斜眼一瞥,见得塔楼梯口处疾步奔上来亲兵侍卫长吴茂,站在台栏边拱手作礼,似有要事禀报。曹操转头向他看去:“何事?”
“启禀丞相,江淮名士蒋干蒋子翼先生持臧霸将军的介绍函自合肥而来,赴到南征大军帐下效力。”
“蒋干?你们认识此人吗?”曹操转头向贾诩、毛玠、司马懿等人问道。
“回禀丞相大人,蒋干此人,玠曾经听闻王朗大夫谈起过。他似乎是江东鸿儒秦松的得意门生。”毛玠回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据说他的口才应变如神,独步江东……”
“很好,那就请他上来罢。”曹操当下坐回了榻席之上,向外将手一摆。
吴茂应了一声,匆匆下梯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从楼梯道上缓缓上来一位峨冠博带、雍然自若的中年文士。他径直走到曹操榻前八尺开外,稽首一礼,面现恭色:“在下九江郡儒生蒋干,拜见丞相大人。”
“快快请起!久仰蒋先生大名,本相今日幸会了——”曹操急忙从榻席之上起身来扶,含笑应道,“却不知蒋君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丞相大人一派亲贤下士的周公之风,令在下钦佩不已。”蒋干顺势而起,拱手而答,“在下此番前来,非为在下一人而来,亦非为丞相诸人而来——”
他此语一出,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等相府僚属不禁面面相觑。这蒋干的话一开口便讲得有些怪怪的——他非为彼而来,非为己而来,所言岂不荒谬也?
迎视着曹操一片愕然的目光,蒋干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其实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天下苍生而来,在下心中念念所存者,只盼丞相大人一统六合,匡复汉室,拂净高穹之云翳,重洒日月之明辉,拯万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也!”
“这个……蒋君何褒之太高也?本相实不敢当。”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复又捋髯而笑。
贾诩在一旁忽然开口插话道:“蒋君,本座乃凉州寒士贾诩,这厢有礼了。据闻蒋君之师父乃江东名儒秦松先生,那日柴桑城中‘群儒舌战’之事,想必蒋君亦有所耳闻矣!却不知以秦松先生之通才博识,为何竟不能在柴桑孙府折服诸葛孔明,以致今日他竟借来江东水师阻挠丞相大人一统四海之伟业?”
蒋干一听,心头顿时暗暗一跳。这曹府之中,果然是陷阱重重!自己刚一踏足进来,这个贾诩就跳出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于是,他面色一定,侃侃而道:“贾大人您有所不知,人生世间,智者自智,愚者自愚,贤者自贤,鄙者自鄙——正如聪明多智之贾大人不能摇身一变而成有勇无谋的张绣将军,有勇无谋之张绣将军不能摇身一变而成聪明多智的贾大人!柴桑孙府‘群儒舌战’大会之上,张昭、顾雍等老朽听信诸葛亮之蛊惑而执节不终,半途易心,秦先生也无可奈何。而今秦先生已辞官归乡,不再过问江东之事。在下却不愿效仿秦先生这等隐志自高之举,故而赶来此处,完成秦先生平生未了之志,襄助曹丞相兵不血刃,扬帆而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县!”
毛玠听罢,脸色微变:“蒋君的口气好大!以蒋君之才,堪与诸葛亮为敌否?不然,凭尔之能,何敢狂逞于丞相大人面前?”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诸葛亮不过一名过其实之庸儒耳!岂能与在下相提并论乎?”蒋干哂然一笑,撇嘴道,“他素来自称乃管仲之器、乐毅之才,那管仲辅佐齐桓公,一匡天下,称霸六合;那乐毅凭借弱燕小国之资,一举连拔齐国七十二城——皆是济世匡时之真丈夫也!而诸葛亮恬不知耻,引为己喻,在草庐之中不事耕耘,但以炎炎大言蛊惑人心;便是出山归附刘备之后,他亦无奇谋妙计以弼之。当日王师南下,他也唯有与刘备弃甲抛戈,望风而窜!此人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随刘琮以归朝廷,辅刘备则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惶惶若丧家之犬,竟至乞食于孙权门下、移祸于江东父老!诸君请看,他哪有一分一毫堪称管仲之器、乐毅之才?”
虽然贾诩、毛玠、司马懿都听出他这席话里偏激之意太盛,嘲讽之气太浓,虚浮之语太多,但他这毕竟是在为曹军放口痛骂诸葛亮啊!谁会傻到跳出来与他辩论呢?于是,一个个只得笑而不语。
曹操却是听得心花怒放——这蒋干站在他面前狠狠骂了一通诸葛亮,也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笑罢之后,眉头一皱,徐徐又道:“江东周瑜精通水战,用兵诡异,蒋君可有对策否?”
“周瑜何足道哉?他不过是一介虚有其表的风流郎君罢了!曹丞相您有所不知,昔日蒋某在会稽郡‘万源书院’读书时,鲁肃、周瑜皆为蒋某之同窗好友也。”
“哦?原来鲁肃、周瑜竟是蒋君的同窗好友?却不知他二人堪与蒋君为敌否?”曹操愕然而问。
“这个……当时‘万源书院’里曾有一段流言:‘据险把关真子敬,跨江水战佳周郎,舌灿莲华奇子翼’——他二人与蒋某谈兵论战,一向是屡落下风,心服口服!丞相大人勿忧,你只需用一舟数仆送得蒋某过江而去,蒋某定能说服他俩束手归服!”
听罢蒋干这番话,曹操抚着虎髯,陷入了长长的沉吟之中。且先不谈这蒋干的话有多大的可信度,但就此刻派遣蒋干过河劝降周、鲁二人这事儿本身亦已值得推。几日前自己的水师刚刚在回龙湾处被周瑜的伏兵打得大败,今天本相便要派遣蒋干前去劝降。倘若蒋干所言有虚,岂不会让周、鲁二人嗤笑自己无能而出此下策?当然,劝降招抚之策亦不是不可施行。但一定要因时制宜,伺机而发。现在肯定不是派人前去劝降招抚的最佳时机。总得等到自己手下这些水卒休养调息,恢复元气,重振雄风再在江面上扳回一场胜局之后,方才可以顺势冠冕堂皇、威风八面地派出蒋干到对岸去劝降招抚——那时节应该才会是大有成效啊!
将这一切想透彻之后,曹操便面露微笑,迎向蒋干热情万分地说道:“哎呀!蒋君从合肥城那边一路来得辛苦,还是先在本相营寨之中好生休息几日。以蒋君舌灿莲花之妙才,若要劝降周瑜、鲁肃二人,也不必急在一时。本相现在倒很想听你讲一下柴桑孙权方面的一些情形……”
欲破曹军,须用火攻
夕阳渐渐西沉,最后一抹晚霞也徐徐淡去,天空变得一片墨蓝。
赤壁这边高崖的瞭望台上,周瑜和诸葛亮并肩而立,身后站着黄盖、甘宁、程普等众将。
“都督前几日于回龙湾大胜曹贼。”诸葛亮仍是轻轻摇着鹅毛扇,含笑道,“今日亮要奉赠给您一份特别的贺礼。”
“难得孔明如此慷慨豪爽,却不知是何贺礼呀?”周瑜面色微动,缓声道。
“这个时候还有些看不清,待到天色全黑了,都督就能一睹它的华彩了。”
“哦?是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美景吗?诸葛君,你们身为文人雅士,总是免不了这一股酸得让人掉牙的闲情逸致……”周瑜呵呵地笑着,却也不怕诸葛亮反讥他弹瑟抚琴亦是“附庸风雅”。他无意中往对岸那边一瞟,目光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直了,他望见对岸曹军一座座营寨正陆陆续续开始点灯,转瞬间刚才还是一片黑黝黝的长江对岸已经变得灯火辉煌,几乎映亮了大半边的夜空——江面也被他们的灯光照得亮如明镜!那一片煌煌灯光沿着江岸一直绵延向西,足足有十余里之长,简直让人看得两眼发花。
诸葛亮瞧着周瑜微微惊讶的样子,仍是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周都督看到亮精心赠送的这份特别的礼物了吗?”
周瑜没想到曹操队伍真的竟有如此浩大,恐怕有十四五万人马也不止。若是除去那长江天险和自己的水战之技,在陆地上和曹军相逢,自己手下这四万士卒只怕就会被曹操打个落花流水。他默然看着对岸,对诸葛亮的话不闻不答。
这时,程普却开口了:“多谢诸葛先生的提醒了。不错,曹贼人多势众,我等虽在回龙湾小胜一场,却也不足为恃。不过,曹贼纵是再来个十万八万,我等江东儿郎拼了性命亦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听到程副都督这么一说,黄盖、甘宁等也附和着嚷了起来:“就是就是!他们兵再多,也都是下不得水的旱鸭子——只要是驾船渡江来攻,那就是来一个,杀一个,统统都是送死!”
诸葛亮清清朗朗的声音如同利刃破纱一般轻轻穿破了他们为自己提气鼓劲的叫嚷:“不错。江东水师在大江之上,确是驰骋无敌。不过,曹贼手下掌管水军的将领蔡瑁、张允,均是熟悉水战的荆州名将。他们会极力帮助曹贼训练水军以抗衡江东诸君。或许他们训练出来的水军实战能力远远不及江东水师,但他们只要被训练到‘以数敌一’的水平,仗着船多势众然后拼命大打消耗战——诸君又能奈其何?”
“这……”程普、黄盖、甘宁等不禁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所以,咱们务必要赶在曹军水师彻底训练成功之前,另谋妙策,出奇制胜啊!”诸葛亮悠悠叹了一口气。
周瑜斜眼看了他一下,发觉他虽在喟然叹息,眉目之际似乎毫无忧郁之色。周瑜心底暗一转念,便向身后微微一摆手。程普、黄盖、甘宁等人会意,立时告辞退了下去。
待他们退下之后,周瑜才转脸朝向诸葛亮微微一笑说:“孔明,内子在镇江府中腌制了一筐鲈鱼干,味道倒还勉强可以一尝,待会儿瑜让人送到你帐中去,还望笑纳。”
“多谢周都督的美意。”诸葛亮闻言,敛容一礼,“尊夫人亲手腌制出来的鲈鱼干必是鲜美无比,亮现在是心一念及而口舌生津矣!”
周瑜哈哈一笑:“这个自然。瑜敢担保,孔明若是吃了内子腌制的‘鲈鱼干’,必会余香绕舌,三月而不知肉味矣!”
诸葛亮也放声而笑,眼角都几乎笑出了泪花来。
“对了!诸葛君——你不会是把区区一个‘提醒注意曹贼势大’,就算作是给瑜等回龙湾大捷的‘特别礼物’吧?瑜可不信。若是这样的‘贺礼’,似乎未免太轻了。”周瑜把话又绕了回来,含笑轻轻“点”了一下。
“聪明莫过周都督啊!”诸葛亮用鹅毛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笑意由淡而浓,“这样吧,亮心底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很想请教周都督。”
“请讲。”周瑜又恢复成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