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听贺荣叫孙女给他倒开水,便忙说:“我去!”正欲起身,贺荣的女人已经端了一杯开水,走了进来,道:“潇潇睡都睡了,你瞎叫啥子?”贺荣没有回答,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觉得烫又放下了,抹了一下嘴才回答端阳的话,道:“你以为是哪个?贺国藩!”端阳一听这话又叫了起来:“什么,贺国藩做村主任?”贺荣道:“贺国藩就做不得村主任?”端阳道:“他五十多岁了,又没多少文化,说也说不出什么,写也写不出什么,就晓得当好好先生,当个组长都没当好,怎么能当村主任?”贺荣道:“那人家怎么又不能当村主任?不哄到你说,昨年贺世忠被你世凤叔他们告下台后,乡上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当村支书,到过年的时候伍书记才找着贺春乾当。贺春乾当时就对伍书记说了要我当支书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要贺国藩当村主任!伍书记问他为什么?贺春乾说贺国华是三房的人,又是在贺世海手里提起来当的村主任,资格比他老,怕他打翻天印不好领导。乡上伍书记当时就答应了。过了不久,贺春乾就把贺国藩提起来当了副支书,就是为今年换届做准备的。贺国华知道今年换届他要下台,所以才先把担子撂了,免得在选举时被选掉丢了面子。不然贺国华还没到换届时间,又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撂挑子?”端阳听了仍红紫着脸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他们是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掌握在大房人手里,排挤我们小房的人!”贺荣道:“你明白了就好,就别去说想当村主任的话了!免得到时候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让人笑话。再说,你娃儿还嫩,莫得三个六月四个夏,即使让你当上了村主任,你坐得稳当那个位子?”端阳道:“荣叔,你说句良心话,侄儿除了年轻点,哪点比不上他贺国藩?再说,我想干一番事业,如果我当了村主任,就可以在村里发展果树,让全村人都过上富裕的生活……”贺荣没等端阳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就是嫩!你以为你比得上贺国藩,你就能够当村主任?关键的关键是别人不让你当……”
端阳听到这里,也没等贺荣继续说下去,便也气鼓鼓地道:“他不让我当,我就和他们争!”贺荣听后,又盯了端阳一阵,才像是不相信地摇头道:“你娃儿和哪个争?”端阳道:“哪个不依法办事,我就和哪个争。”贺荣道:“你争个屁!”端阳道:“荣叔你是谅我不敢去和他们争是不是?老实跟你说,我才不怕!我手里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争不过他们!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他们不经村民会议和村民小组推选就指定几个人成立选委会,是完全是错误的,我这就去找他们!”说着,贺端阳果真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贺荣忙道:“听到风便是雨,别个成都成立了,你找有什么用?”端阳道:“才开头他们就敢违法,如果不制止,以后他们哪还会把法律放到眼里?”贺荣道:“你吃多了!”端阳道:“荣叔,你不要劝我了!即使我不参加村委会主任选举,也不能在大房面前输这一口气!他贺春乾凭什么一个人就可以指定选委会成员?又凭什么就内定了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说罢,也不等贺荣再说什么,真的一头冲出了门外。贺荣急忙追到门边叫喊:“端阳你娃儿跟老子回来!”可端阳没有答应,只顾咚咚地往外面走去。不一会儿便转过屋角不见了。贺荣盯着黑咕隆咚的夜空,发了半天呆,说了一句:“龟儿子犟拐拐,比他爹还犟!”然后关了门,过去端起桌子上已经凉了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抹嘴,自去睡觉了。
端阳走出来,心里气鼓鼓的甚是不平,果然打着手电筒,气咻咻地去找贺春乾了。贺春乾住在下湾,端阳要沿着弯弯曲曲的村道,走长长的一段路,还要经过中湾老院子后面的贺家祖坟。但年轻人气盛,又因为心里藏着几分怨恨,一心只想找到贺春乾让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也便不觉得路长。走了约摸二十多分钟,便到了贺春乾的屋子前。端阳用手电照了一下屋子大门,见大门关着,屋里也熄了灯,一片寂静,以为他们两口子已经睡了,心里便拿不定主意是敲门还是不敲门。如果敲门喊醒他们,定会打扰他们两口子睡觉,惹得他们心里不高兴。如果不喊醒他们,黑天摸地的自己又岂不白跑一趟?更重要的是如果不问个明白,心里也是欠着的,回去睡觉也不踏实,明天还得来问。但又不知道明天贺春乾在不在家里?罢罢罢,不高兴就不高兴,还是把贺春乾给喊起来!这样一想,端阳便不再犹豫,上去敲起门来。
敲了几声,便见屋子里灯亮了,接着听见一个女人热情的声音:“这样快就回来了,你不是说要打到十二点吗?”说话间,大门哗的一下拉开,灯光泻到门外照到端阳身上。端阳方看见开门的是贺春乾的女人邓丽娟。邓丽娟蓬松着头,趿拉着一双拖鞋,身上披着一件棉袄,贴身只穿了一件纯棉衬衫,一对松弛的大奶子在里面晃荡着。端阳忙叫了一声:“嫂子,对不起,打扰了!”邓丽娟也看清了是端阳,便道:“哦,是端阳呀,这样大晚上了,还没睡觉,有什么事?”端阳道:“我来找春乾哥,有点事要问他。”邓丽娟把端阳上下看了一遍,像是替男人把关地道:“什么事?”端阳道:“等见了春乾哥,你就知道了!”邓丽娟见端阳不肯说,过了一会儿,方才如实说道:“他没在家里,到贺国藩家里打麻将去了!”端阳道:“真的?”邓丽娟说:“我哄你做什么?”端阳想了想,便说:“那我到那里去找他!”说罢转过身,便走下了台阶。邓丽娟在端阳背后叫了一声:“那你慢走啊!”说罢关了门。
贺国藩的家,也是从下湾的大院子里搬出来的,却是建在离大院子有半里路远的扇子坪上,独门独院,十分僻静。端阳才走到院子里,果然见那屋子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听得一派“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音中混合着人的说话声,便知邓丽娟所说不假。端阳便又走上台阶,举手敲起门来。
不一时,便有人过来开了门,端阳一看,原来是村委会副主任兼下湾村民小组的小组长贺贤明。端阳不等他问,便道:“贤明哥,春乾哥可在里面?”贺贤明四十多岁,小时候害病把脚害跛了,因此才没有出去打工。他将端阳看了一会儿,才道:“在楼上打麻将呢,老弟有什么事情?”端阳道:“我找他有点儿事!”说着,也不等贺贤明答应,便进去了。贺贤明朝里面喊了一声:“贺支书,有人找你!”说罢关上门,一瘸一拐地跟在端阳后面,也进来了。
端阳上了楼,果然见屋子里贺春乾、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盒烟,烟下面压着几张零零碎碎的票子,身旁的方凳上各摆着一只茶盅,不过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压根没像喝过的样子。听到楼梯响,几个人都一齐回过头朝楼梯口看,手上却没有停下活儿。一见是端阳,贺劲松和贺国藩马上把头掉了过去,只有贺春乾和贺通良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我道是哪个呀,原来是你!”说罢,也没问什么,就急忙地把头回过去,眼睛落在麻将牌上,贺通良碰出一个牌来。端阳见他们打得如此专心,屋里也没凳子坐,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幸好贺贤明上来了,把贺劲松身边方凳上的茶盅端到桌子上,腾出方凳让端阳靠到桌子边坐下。端阳却端起方凳,打算到一边坐去。
端阳刚要走,便听见贺通良道:“哎,端阳,走什么?也来搓两把!”端阳停了下来,道:“我搓不来!”贺通良一边往外出牌,一边道:“搓不来就学嘛,这有什么难的!”端阳没有答话,把凳子端到一边,坐下了,等着贺春乾问他。贺春乾却不问,只顾碰贺劲松的牌。其他人也只看着自己面前的牌,像是压根儿没有他贺端阳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贺贤明才一边走动着,察看他们几家手里的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端阳问:“端阳老弟,你喝茶不?”端阳答应了一声:“不喝。”贺贤明听后也不再问。终于等到一轮打完,贺国藩洗起牌来,春乾才问:“端阳,你找我?”
端阳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说话,听见春乾问,便马上站了起来说:“是!”春乾道:“什么事这样急,黑天瞎火地赶来?”端阳顿了一下,像是自己跟自己打气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说村里成立了选举委员会?”春乾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儿吃惊的样子。正要答话,却听见贺通良在催促他:“支书,该你摸牌了!”贺春乾听了,果然伸出手去桌上抓起牌来。将一张牌抓到手后,方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呀。”端阳又道:“听说就是你们几个人?”春乾听端阳话中有点火气的样子,抬起眼睛朝他望了一下,又一边摸牌一边懒洋洋地答道:“是呀。”端阳以为贺春乾还要说点儿什么,可贺春乾说完这两个字又不说什么了,一心一意地去碰上家贺劲松的牌。碰毕才又对端阳问:“怎么,端阳,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听到啥议论,就对党支部说啊!”
端阳一听这话,急忙红了脸道:“议论倒是没有听到,不过我倒是有些看法想对你说说!”这话一完,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都抬头看了端阳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贺春乾一边出牌,一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你有什么看法?”端阳开始生起气来了,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一语未了,仿佛收音机被人按了暂停键,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几个人像是受惊了样张着嘴望着端阳,手也停止了活动。端阳也看着他们,等着贺春乾回答。过了一会儿,贺春乾回过了神,却没有回答端阳的话,只对众人说:“来来来,打牌打牌!说的打到十二点,还有两三个钟头呢!”贺通良也说:“对,接着打!”说着,几个人又摸起牌来。倒是贺劲松忍不住了,对端阳道:“端阳,你娃儿是不是喝了马尿水了,说胡话?成立个选举委员会,哪点又违了法?”
端阳一见贺春乾压根没把他放到眼的样子,更生气了,便大声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会议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人和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你们开个干部会,就把人定了,怎么没有违法?”贺劲松正要回答,却听得贺通良道:“端阳你说什么?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哟?连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还把党的领导放到哪个地方?”端阳没想到这一层,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便硬邦邦地回答道:“反正《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这样规定的,不信,你们去翻开《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看!”贺劲松听了这话,道:“你娃儿以为是多大一回事?我跟你说,哪个也没有把这事当回事,不过是像过去那么走一下过场。又不发工资,又不给饭吃,叫你当你怕还不得当呢!”端阳正准备答话,却听见贺国藩在催贺劲松:“贺会计,快点摸牌!”贺劲松一听,果真马上就去摸牌了。贺贤明见端阳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一瘸一拐过来道:“端阳老弟,你就是为这点事呀?要为这点事,话已经说明白了,回去睡觉吧!”说着扯了端阳的衣服一下。端阳明白贺贤明的意思,却还站在那里,气咻咻地犟道:“睡觉忙什么,贺支书还没有跟我把话说清楚呢!”
贺春乾听到这里,突然生气了,啪地放下手里的牌道:“贺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怎么跟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以为我贺春乾懦弱,好欺负,跑来跟我兴师问罪?”端阳道:“哪个是跟你兴师问罪?难道你违法了,我们连问也不能问?”贺春乾盯着端阳,目光咄咄逼人,道:“我今晚上倒要弄个清楚,不然死了也会做个冤死鬼!你说我违法了,我怎么就违法了?老支书过去就是这样做的!我也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老支书这样做不违法,我这样做就违法了?”端阳没想到贺春乾会拿贺世忠来做挡箭牌,加上贺世忠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在学校念书,自然不知道什么。好在他脑子活络,猛地想起《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过去只是试行阶段,便说道:“那时是那时,那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试行阶段,宣传得不深入,世忠叔这样做了也就做了!可现在《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正式颁布实施了,我们可不能违法!”
春乾听了这话,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伍书记在会上反复强调党支部必须加强对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难道我们不该贯彻乡党委的指示精神?”端阳道:“领导不等于就一定得包办!”春乾哪能甘心败在一个年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上,又马上凌厉地道:“都是会议上定的,我怎么包办了?”端阳一点儿也不相让,说:“没有经村民会议和各小组推选,就是包办!”贺春乾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道:“那些村民小组长难道还不能代表他们村民小组?”端阳道:“当然不能代表,要不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为什么要那么规定?”
贺春乾一听脸都气白了,贺国藩、贺通良见了忙劝着说:“打牌打牌,你跟一个蛋黄还没干的小子计较做什么?他知道个屁!”端阳正要答应,只见贺劲松一边对他眨眼,一边说道:“端阳,不是老叔说你,你娃儿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就只知道扛死八字!你以为开个村民会就那么容易?”贺贤明听了这话,也道:“就是,端阳老弟,你以为像你们学校那样老师一吹哨子,学生娃儿就来集合了?再说,就是开会也是个形式,到时还不是听支书的!”端阳听了,却还是认死理地说:“有形式和没形式是不一样的!”贺贤明道:“有什么不一样?”端阳说:“前者是民主,后者是独裁!”贺春乾听了这话,铁青着脸没吭声,贺通良却像是忍不住了,对端阳大声嚷道:“贺端阳你今天晚上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也想当选委会委员嘛?”端阳一听这话,更像是受了侮辱似的,也大声道:“我才没想当什么选委会委员!”贺通良道:“那你麻布口袋——拧不干的样子!”端阳正要回答,却见贺春乾端起身旁方凳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又突然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水冷了,看看那上面的水开没开?”贺贤明听了就跛着脚朝屋角跑去。端阳这才看见原来屋角还烧着一个炭炉子,上面放着一只开水壶。贺贤明去看了一遍,回来复道:“水还没响,还要等一会儿。”
话音刚落,忽听得贺通良道:“哦,我明白了,有人不想当选委会成员,怕是想当村主任!真是这样,哪还没想(响),我看早就怕在想(响)了!”端阳晓得贺通良是在说他,一张脸便涨得紫红,大声地脱口说道:“我就是想当村委会主任又怎么样?”贺通良便笑道:“我说嘛,不想吃油滓会在锅边转?不过,即使是想,也恐怕是癞蛤蟆想吞灵芝草——痴心妄想!”端阳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面孔也变成了青乌的颜色,胸膛起伏,鼻孔里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红着一双眼睛,龇牙咧嘴地看着贺通良。贺通良是村里的计生专干,平时带着人落实计划生育措施,也是一恶二牯惯了的,见端阳这时一副要和自己打架的样子,站了起来道:“怎么,我还怕了你不成?”贺劲松和贺贤明真怕他们打了起来,立即过来抱住了端阳。贺劲松一边把他往楼下推,一边生气地道:“这样大晚上了,你娃儿还不回去,让你老妈一个人在屋里牵心挂肠的!”贺贤明也道:“就是,我们打一阵也要回去困觉了!”两人说着把贺端阳推到了楼梯上。贺端阳虽说心里还不服气,却觉得贺劲松说得也对,便也不再说什么,往楼下走去。还没下完楼梯,却听见贺春乾在上面愤愤地说:“贺家湾贺贵这个老疯子还没死,又出了一个小疯子,贺家湾的疯子不得绝种了!”端阳听了这话,又要上楼来,却见贺劲松板起了一副脸,狠狠地在端阳肩膀上打了一下,凶道:“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不得了了是不是?你娃儿还嫩得很,不熬几年,你知道什么厉害?”说着,用力推了一把,将端阳推到了下面屋子里。贺贤明过去开了门,贺劲松又将端阳推到门外,叫贺贤明关了门。端阳在门外气鼓鼓地站了一阵,没办法,只得把一肚子怒气装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