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点拨,兴奋得一晚没睡好觉,又挂念着第二天要到舅舅的煤矿上去,便很早就起来了。刚“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昨晚被他踢过的黄尔又从窝里跑过来,围着他亲热地摆尾不止。端阳见黄尔走路还有点瘸,便知昨晚自己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了,心下就有些懊悔,忙蹲下身子,拍了拍黄尔的头说:“对不起黄尔,昨晚上我不该踢你!”那畜生伸出粉红色舌头,似乎想去舔端阳的手背,端阳又拍了拍它的头,道:“算了,你一边去吧!”畜生果然一边摇尾一边又回窝里躺下了。端阳又去将盖鸡圈门的石板移开,一窝鸡咯咯地叫着,从墙洞口钻出来跳到院子里,一边欢叫一边扑扇着翅膀,扑得那空气里一股鸡粪味道。
端阳刚把鸡放出去,李正秀也起来了,母子二人忙着去烧火做饭。吃罢饭,端阳要等母亲一起走。李正秀道:“我忙什么?我到了县城就不走了,你还要从县城赶车到老林乡,下了车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你舅舅的煤矿,你先走吧!”说完又道:“我难道打起空手去求你老叔和兰婶?总得拿点遮手的东西吧!拿什么我还没准备呢!”端阳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嘱咐了母亲一通,诸如到了城里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等。李正秀也免不了对儿子一番叮咛,道:“如果你舅舅再给你钱,你可千万不能要了!这些年,我们娘儿母子用你舅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又道:“上车下车的小心一些,别和人去挤!今天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舅舅家里住一晚上,反正这阵也没有什么活路!”端阳答应了一声,便自个儿去了。
李正秀等儿子走后,不慌不忙地去喂了猪,洗了碗,又将中午的猪食拌好舀进桶里,提到猪圈栏边。然后才去从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先在篮子底下撒上一层米糠,接着去坛子里摸出五十个鸡蛋,一只一只地放在米糠上。放满一层又撒上一层米糠,这样放了三层多,把五十个鸡蛋放完了,马上又去找了一根尼龙口袋,从仓里装出半袋花生。又去拿了一根布口袋,从一只坛子里舀出十多盅红苕粉,倒进布袋里,拿秤把花生和红苕粉称了。共是花生十斤,红苕粉五斤,称好后,扎了袋口,放进一只专门用于赶集买卖东西的小背篓里。做完这一切,李正秀才去细细地梳了头,用两根发夹将左右两边的鬓发齐耳处夹了,方去衣柜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新衣服,将身上那件淡青色的、糊了几处油渍的脏衣服换了。一切收拾停当,便去锁了楼上和里面房间的门,只拿了大门钥匙,走进旁边贺世福家里,朝贺世福的女人道:“他婶子,中午还是帮我喂一下猪!”
贺世福的女人叫肖琴,和贺世福正端了碗吃饭,见了李正秀这样一身打扮,便道:“他婶,穿得这样舒气,是不是去看儿媳妇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笑吟吟地道:“哎呀,他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又请你了哟!跟你说嘛,好久都没赶过场了,收了点小东西,想到城里卖了,看能不能买点过年货回来!”贺世福道:“这样早就准备过年货了?”李正秀道:“也只是去看看!”说毕便又对肖琴说:“他婶,猪食我已经舀到桶里,就在猪槽前,中午时帮我去舀一下就是!”说完又道:“就麻烦他婶子了!”肖琴道:“一堆一块的,麻烦什么?我们走了,还不是你帮我们喂猪喂鸡!只要你放心,他婶你把钥匙给我就是!”李正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就不得来麻烦他婶子了哟!”说着把钥匙给了肖琴,回来背上背篓,提了篮子,出得门来返身将大门锁上,便放心去了。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村口,沿着机耕道直走到乡上乘车,或直接到九根黄葛树垭口的公路上赶过路车进城。还有一条路便是小路,从和尚坝到杜家长田,又到盐井沟、范家梁子,再经板凳垭直达县城,有二十里路左右。走得快的一般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李正秀方才四十来岁,平日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腰壮腿健,舍不得到乡上赶车花那几元钱。加上又没背负多少东西,所以一出门,便奔和尚坝的小路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儿子昨晚回来那副哭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如有万箭穿心,五脏六腑也像被人揉碎了一般。及至听了儿子说这村主任他争定了,不然就要出去打工,那心里又添了一急。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还有些不懂事,却不是那种急躁、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所用心的人,他如果没有想明白,绝不得随便说些不负责、办不到的话。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就是有十条大牯牛,也怕把他拉不回头了。并且做娘的还清楚儿子有一个德性,那就是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哪个想凭人多势众欺负他,他愈是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李正秀想劝儿子放弃,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做一辈子农民,又恐儿子一怒之下真的离开她,远走高飞去了。想鼓励他去和人争,自己又帮不上他一丁点儿忙。要是儿子争不过人家,乐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要是吃了亏,又怎么对得住他死去的老汉?所以李正秀劝也不是,又帮不上,担心得要死,因而那心便如在油锅里煎一般,却又不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幸好贺劲松四两拨千斤,一番话让李正秀茅塞顿开,如那沉沉黑夜里猛然见到一片光明。回到自己房里,李正秀也如儿子一样,大脑的神经亢奋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天刚擦粉粉儿亮时,却又醒来了。
现在,李正秀一面走一面想着儿子当了村主任,不仅他可以出人头地,而且也可以守着自己一辈子不走了。到时候讨个儿媳妇回来,给自己生一对大胖孙子,让她一只手牵一个,哈哈,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那地下的死鬼了!李正秀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竟觉得眼睛里起了一层潮湿的雾罩。正欲伸手去揩,忽听得旁边田里一个声音道:“婶子,赶场呀?”
李正秀听见有人叫她,暗自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善怀腰里拴着一根青不青、蓝不蓝的围裙,左手挎着一只箢篼,箢篼里是拌了人尿的草木灰,右手的五指正一撮一撮地抓着草木灰给旁边地里的油菜上肥。油菜有一根筷子高了,煞是嫩绿可爱。贺家湾小春这季作物,过去本是以小麦为主的,可这两年农人却不种小麦了,争先恐后地种起了油菜。原来,现今种小麦既费时费力,成本也高,收获后却卖不起价钱。加上现在哪家哪户仓里都储满了粮食,也无饿肚子之忧。而那油菜不但比小麦省工省时省肥,而且比小麦卖得起价钱,因此家家户户都把大块大块的地拿来栽植油菜了。一开春,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偶有城里人下乡来,无不啧啧称叹。如今李正秀见贺善怀叫她,便也停了脚步,对他说道:“善怀,你这样早就在给油菜丢肥了,不怕长不出角角来呀?”贺善怀小时候头上生过癞子,后来贺万山虽然给他治好了,有几处头皮上却没长出头发,因而不分冬夏,头上都戴着帽子。此时,也许头皮上哪个地方有些痒起来了,听了李正秀的话,忙将右手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便伸进帽子里搔了起来。搔了几下后,才对李正秀回道:“我丢点草木灰,糠头不肥田,只图松个脚!”李正秀道:“人尿和草木灰还是糠头呀?你看你这油菜,这样大一窝一窝的了,我看了都眼红!”说完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他家和贺良毅的纠纷来,便又站住了,对贺善怀问道:“善怀,昨天侄儿媳妇跟我说,你屋里的狗咬死了贺良毅的鸡,贺良毅要你们赔二百块钱,你们赔没有?”
贺善怀一听这话,脸就立即红了起来,愤愤地道:“婶,你快别提这回事了,提起我脸都没有地方放,恨不得找个水坑就去淹死!不赔有什么法?别个人多,又那么不要脸,知道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欺压得倒!给了他二百块钱,拿给他去吃药!”李正秀道:“你说得对,善怀,昨天侄儿媳妇来跟我说时,我就劝她遇都遇到那号扯横筋的人了,就当赶场被扒儿客摸了!蚀财免灾,你就别去气了!”贺善怀却仍是气鼓鼓地道:“婶,话是那么说,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跌倒不生气,爬起来生气!钱赔了不算,屋里的东西也被几个砍脑壳的砸烂了,还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婶你不知道,昨天你侄儿媳妇听你说贺春乾没在家里,一路哭回来,实在想不通,知道贺国藩在家里,便去找他,你猜贺国藩怎么说……”李正秀忙问:“他说什么?”贺善怀说:“婶,你万年都猜不到!他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他那鸡值不到二百块钱,可要是拿到市场上说不定还真卖得到二百块钱呢,你叫我怎么去给你解决?”李正秀道:“你怎么去叫他解决嘛?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和贺良毅是堂兄堂弟?加上贺国藩本身就是个缩头乌龟,像这号得罪人的事他怎么会出头露面?”贺善怀道:“我心想他是支部副书记,大小也是个干部,哪个知道他才是个不中用的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得去找他了!”
李正秀听到这里,想起了儿子和他争村主任的事,便故意拿话去试探道:“你娃儿大话别说早了!你说以后不去找他,恐怕找都找不赢呢!”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要做村主任了!”贺善怀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他当村主任?贺家湾的人都死绝了,硬是找不到人当村主任的人了?”李正秀道:“人家朝里有人嘛!”贺善怀道:“哦,我明白了,他是大房的,是贺春乾要他当的,是不是?”李正秀道:“管他是不是,我反正听到一点风声,说等不了多久,就要叫大家画圈圈。”贺善怀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道:“我就不画他的圈圈!”李正秀道:“其实昨天你端阳兄弟倒是要来给你评个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喜欢打个黑脸,听说贺良毅兄弟把你们家东西砸了,气得不行!可我想他又不是干部,来说了话别个也不会听,还把人得罪了,就没让他来。如果他是干部,比如说村主任什么的,他一定要出来唱这个黑脑壳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那大兄弟怎么不来当这个村主任呢?他要是当了村主任,我们小房的人也少受些气嘛!”李正秀听罢,心里十分受用,却道:“他还是个小娃儿,当什么村主任?再说,别个也没打算要他当,他怎么当得到?”善怀道:“婶,怎么当不到?只要大家画他的圈圈,他就当得到!”说完又道:“要是贺国藩当了村主任,贺良毅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凶,恐怕连衣襟角角都要打死人了!”李正秀道:“你说得倒也是!”贺善怀道:“以后选举时,我就画端阳兄弟的圈圈!”李正秀笑道:“画吧善怀,反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也没人把你手捆绑到!”说罢,又对贺善怀说了一通“想开些”和“慢些做活儿”的话,这才走了。
李正秀赶到县城,正是晌午时候。虽然背的东西不多,但因为走得急,身上还是出了一点毛毛汗。偏那贺世普住的楼层又高,小县城的住房都没有电梯,李正秀一层一层楼梯爬上来,也禁不住气喘吁吁了。敲开门,贾佳兰正要烧锅做饭,一见了李正秀,便叫了起来:“哎呀,正秀你又背的什么?”似有责备之意。一边说一边去接李正秀肩上的背篓。李正秀一面擦汗,一边把手里的篮子放到茶几上,又让贾佳兰把背篓接了过去,方说道:“大嫂,庄稼人除了地里产的,还有个什么?拿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个遮手的。”贾佳兰道:“你没有遮手的就不上我这个门来了?”说着,把篮子提到厨房,将鸡蛋捡出来,放到冰箱里,正要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垃圾桶,李正秀忽然叫了起来:“大嫂,糠不要倒了,你给我找个塑料袋,我把它装回去还可以拌一顿猪饲料!”贾佳兰果然不倒了,去找出一个塑料袋,李正秀自己去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塑料袋,扎上袋口,重新放进篮子里,等下午带回去。这儿贾佳兰又将背篓端到储藏室,将里面的花生和红苕粉,倒进自己家的两只口袋里,才出来对李正秀说:“不是我说你,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来就是!每回你都背些东西来,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现在歇过气来了,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道:“看大嫂说的好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似的!我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好的吃腻了就喜欢农村的土东西。”贾佳兰笑道:“这倒是不假!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千般万般的看不起,嫌农民土气,可是对农村那些土货却当稀奇宝贝。正秀你没看见,一大早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提起篮篮筐子,到菜市场去买土鸡蛋、土鸡土鸭,简直就像是抢一般。也不怕正秀你笑话,你知道我那个外孙,才一岁多点,吃过土鸡蛋的蛋黄糊后,喂那笼养鸡产的蛋黄糊就往外吐。我说,你挑剔个屁,那时你外婆在屋里种庄稼时,有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要拿去卖钱呢!正秀,你说现在的娃儿怪不怪?都能尝出土鸡蛋和笼养鸡蛋的味道了!”李正秀立即道:“大嫂,娃儿喜欢吃土鸡蛋你就跟我说一声。你知道的,我们每天都能捡得到几个蛋!”贾佳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忙道:“正秀,你别多心,我是摆龙门阵的。虽然你们是每天都捡得到几个蛋,可屋里称盐打油、日杂开支也要靠它,光是送了人情你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