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车子的侧面再次传来撞击声,车身猛震,她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身上一沉,是袁景瑞弯下腰来,将她的身体盖住,耳边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是对张成说的,“走另一条路,甩掉他们。”
车子猛地打弯,速度太快,车身几乎要倾斜过来,董知微紧张得十根手指都要痉挛起来,掌心里一动,却是整只手都被人反手过来握住。
身上一轻,是他直起身来,她仓促抬头,整张脸都因为紧张与缺氧憋得通红。
他对她说话,手握着她的手,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但仍旧很镇定。
他说,“不要怕。”然后叫了她的名字,“知微。”
车子又危险地转过一个弯,偏离主道,转向一条荒僻小路。路的一边靠着山,一边就是陡坡,只用最简单的铁条间隔着拦了一下,小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沙土地面崎岖颠簸,路面上不时出现巨大的石块,迫使车子不断地改变行驶轨迹,有时倾斜下来的泥浆与石块覆盖了大条路,张成只能将贴着陡峭的路沿行驶,车轮摩擦地面,发出恐怖的声响,像是轮下随时都会落空,而这辆车也随时都会从这条危险万状的小路上翻跌下去。
路况凶险,后头那些紧跟不舍的车辆纷纷减慢速度,还有些在窄小的路面上猛然刹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张成看一眼后视镜,继续双手紧扣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疾驰,董知微回头,在沙尘弥漫之中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追车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没有可能再一次追上来。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陡然发软,几乎要再次从座位上跌下来,可是身子一动便被人再次拉住。手上传来的力道让她低头,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抓着袁景瑞的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抓得他手上全是红痕。
她猛然窘迫,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想说些什么补救,可车顶突然一声异响,车里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向上看了一眼,只看到车顶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被砸出的凹陷。
她听到张成的叫声。还有她没有抽回来的手,被人更大力地拉了过去,身体被抱住,非常紧的,眼前能够的只是无数的巨石与泥浆从山上倾斜而下,山崩地裂!巨大而可怕的声音如同海浪席卷一切。
车身猛地弹跳起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头顶撞在了车顶上,再想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眼前突然黑暗,整个世界都变得倾翻颠倒,随着无数可怕的巨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模糊的惊叫,便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董知微在黑暗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仍是那个小男孩,追逐,奔跑,躲避,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她跑来,身后是无数面目狰狞的大汉,手里拿着棍棒,凶神恶煞。
每一次在梦里看到他,都让她觉得难过。
他在她的梦里,再不是一个强大犀利的男人,那么小,小得让她以为,自己是可以保护他的。
她在梦里蹲下身去,第一次对他伸出双手,他离她那么近,两个人的手指都仿佛碰在了一起,可是就在她想要握住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即使是在梦里,董知微都是突然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
她猛睁眼,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一切都是梦。
她喘息着,安慰自己。
但是身上随之而来的刺痛感让她猛醒,身上阴冷,雨已经停了,而她并不在车里。视线渐渐清楚,眼前只有枯草碎石,冬天里的枝叶荒凉的树木,还有不远处倾翻在陡坡上的车。
阴雨、追撞、荒僻山路还有最后的天崩地裂都回来了,不,一切都不是梦,车翻了,她一定是车子跌落时被冲力抛出窗外,才会落在这个地方。
她收拢十指,脸转向身侧,掌心是空的,身侧也是,只有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四下死静,像是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然后耳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被惊恐扭曲的叫声,嘶哑而断续。
“袁景瑞!袁景瑞!”
她要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对着一片死静声嘶力竭地叫他的名字。
她不但这样叫着,还忍着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已经是暮色将至的时候,她在坐起身来的一刹那无可避免地仰了仰头,看到他们所跌落的地方与她所在处数十米的落差。倾斜的泥浆与山石已经将那块路面整个吞没,并且笔直泄落到路沿之下,她已经看不清原来的路的边缘,只有一个新的还散发着狰狞气息的松软陡坡,像一条泥污组成的瀑布,盖过一切,而他们所乘坐的那辆车,只有半个车身露在泥石外,另一半早已被吞没,至于车里的情况,从她所立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拔腿便往那里奔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惨状,身体抗议她这样自不量力的剧烈运动,她再次跌倒了,地上泥泞,碎石尖锐,她这一下是双膝落地的,跪在地上,就像是跪在刀尖上。
她瞪了一眼自己的手脚,真是奇迹,它们都在,看上去还都完整。
她想起来了,车子翻落的时候,她是被人紧紧抱住的。
现在的问题是,抱住她的那个人呢?
不行,她要回到车里去。
董知微咬牙,再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车所在的方向去,最后几步已经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她索性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直爬到碎裂的车窗边上。
暮色渐浓,光线益发地暗下去,她趴在冰冷的泥土与碎石上,也不管那些车窗上仍未掉落的玻璃碎片,将头探了进去。
车子被掩埋了一半,还有许多泥石从破损的车窗中落了进来,车内光线黯淡,她这样探头进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正要开口再叫,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哑着,很轻,像是某种幻觉。
有人在叫她,“知微。”
她猛地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在陡坡的另一边,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董知微有一瞬间的浑身脱力,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之后陡然放松的感觉让她几乎瘫软下来,她想过去,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那声音便又低低叫了她一声,“知微。”
她立刻应了,并且强迫自己做出动作,陡坡碎石遍布,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到了他身边。确实是袁景瑞,因为在陡坡的另一侧,离车还有一些距离,夜已经来了,光线幽黯,如果没有声音,根本不可能看到她或者被她看到。
即便如此,在那样可怕的一场灾难之后,她终于能够再次看清他。他仍是完整的,坐着,只是脸色青白,一只手落在身侧的碎石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前。
她两只眼睛看住他,无数句子在嘴边横冲直撞,但最后冲出来的竟是关于她自己的。
她说,“我,我还好。”
他看着她,然后竟是笑了,又低声答她,“我知道。”
她一愣,他又说,“我检查过你,幸好,落在泥地里,只有一点擦伤,你还跟我说过话。”
董知微无法相信地,只会跟着重复,“你检查过我?我还跟你说过话?”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说,我还好。”
他这样对她说话,声音镇定,也没有断续,语气平常,就是轻,但仍是能够让她听清的,要不是他的脸色那么难看,她几乎要错觉他们仍在公司里,两人面对面正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她已经慌乱不安了不知道多久的心居然就在这样的声音里忽然安定了下来,还知道反驳,“我没有对你说话,刚才我晕过去了,我是刚醒的。”
他微笑,“好吧,我记错了。”
大脑又开始正常运转,董知微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她伸手到口袋里摸电话,嘴里还说,“我打电话报警。”
“我试过了,这里没有信号。”他对她说。
“还有司机先生呢?”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他这次回答前顿了一下,然后才说,“他在我旁边。”
她低头,惭愧地发现自己居然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人躺着,离袁景瑞并不远,正是司机张成。但张成是昏迷着的,完全没有意识,看那个样子也不可能是他自己走过来躺在这里的。
她记得张成是绑了安全带的,绑了安全带的人是不可能在车子跌落的时候像她一样被冲力抛飞出去的,也就是说,是袁景瑞将他从车里拖了出来,一直拖到这里。对了,在做这件事的之前或者之后,他还纡尊降贵到她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
她又看了一眼袁景瑞,再次确定。
她的老板,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他见她不动,就又开口,“怎么了?”说的时候极其仔细地看着她,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车子倾翻的时候,他是抱着她的,也是与她一起被抛出车外的。他一直都没有松过手,两个人重重落在地面上,擦滑出去很远,幸运的是,落地的时候头部没有撞上巨石,让他当场脑浆迸裂。但他都不用检查就知道自己摔得很惨,着地的背部皮肉翻开,火烧一样的痛,左手一定是断了,又因为是抱着她的,无法调整身体避免冲撞,侧边的肋骨很可能也受了伤,吸气的时候隐隐作痛。
可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又或是剧痛让他清醒。他在第一时间检查了董知微的周身上下,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董知微晕过去了,可能在车子翻滚的过程中撞到了哪里,又或者是吓的。她在城市生活,从没到过这样的环境,就连普通车祸都没有经历过,而从昨天开始,一系列的威胁、追撞、泥石流,坍塌、坠崖,都被她亲眼目睹,亲历其中,对于一个普通女孩子来说,被吓晕过去是最正常的反应。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略有些胆小的女孩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与无所畏惧,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可能会遭遇到如此密集的恐怖与危险。
就在他惊慌地检查她是否安好的时候,董知微朦胧睁开过眼睛,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还对他伸了伸手,他想与她说话,她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