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五大名窑中,钧瓷以“釉具五色,艳丽绝伦”而独树一帜。钧瓷烧出窑变铜红釉,并衍生出茄皮紫、玫瑰紫、鸡血红、海棠红、丁香紫、朱砂红等多种窑变色彩,宛如蔚蓝色的天空出现一片彩霞,五彩渗化,斑斓绮丽。釉中的流纹更是形如流云,变幻莫测,意境无穷。这就是钧瓷的名贵之处——独特的窑变釉色。其釉色皆天然生成,非人工描绘,而且每一件钧瓷的窑变釉色都是绝无仅有,此即“钧瓷无双”之谓。它的釉变色五彩缤纷,在人的艺术想象力下,构成一幅富有意蕴的图画。古人以“出窑一幅元人画,落叶寒林返暮鸦”,“峡谷飞瀑菟丝缕,窑变奇景天外天”等来形容钧瓷窑变之妙,民间有“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说法。
苏轼、米芾昼夜兼程,这一天终于赶到禹州。二人问明方向,来到禹州钧官窑厂。窑工们疲惫不堪、精神委顿。他们打开窑门,从里面掏出一件件瓷器,但均是色泽晦暗,毫无生气。众人哀叹一声,纷纷沮丧不堪。众窑工身后的一名官员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只要不破,就都装上车吧。”
苏轼和米芾见此情景,摇头叹息。米芾感叹说:“鱼目混珠,不,如今只有鱼目了!”苏轼也叹息一声,说:“再好的名声,也禁不住这么败坏啊!元章,你领了圣旨,但这钧窑可不是好烧的!”米芾道:“所以须劳子瞻救驾。你也知道,我只会造造器形,要说监造,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时,那官员走过来,躬身施礼说:“哎呀,苏大人、米博士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官员名叫房帷,是这里的窑官。
苏轼说:“罪倒不用恕了。可是这次若烧不好钧瓷,你我可都是要吃罪的。”房帷忙回答:“当然,当然。”
米芾接着说:“房帷,圣上钦定的期限已越来越近,这烧制可不能再耽误了。”房帷又回答说:“那是,那是。但凭大人吩咐。”
苏轼见他只是唯唯,便问禹州烧瓷手艺最好的师傅房帷极力推荐王古斋师傅,说他的手艺最好,在禹州可谓无人不晓。米芾立刻反驳他,说:“呸,你还说王师傅的手艺好,上几窑就是那王古斋烧的,害我这几个月的心血全白费了,一件也不成。”
房帷忙解释说:“哎呀,米博士,这钧瓷全凭天然窑变,非人力可为。烧得成与不成,都靠运气。”窑变虽实属天然,但经验老到的窑工也可通过材料搭配、炉温控制等手段促成窑变。米芾反问房帷:“都靠运气?那还要你这窑官做什么?待我去奏明圣上,免了你这无用的闲职。”房帷一时无语,便向苏轼求救,苏轼不语,低头沉思。房帷眼珠一转,忙笑着说:“二位大人鞍马劳顿,下官已备下酒席,为二位接风洗尘,请一定赏光。”苏轼却冷冷地说:“等烧出好瓷,再喝酒不迟。”房帷讪讪地笑着立在当地,恭送米芾、苏轼二人离去。
日暮时分,苏轼让米芾先去馆驿安排,自己一个人走到禹州民窑窑场。在正在干活的工人们中,苏轼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制坯,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壶水。两人攀谈起来,苏轼从老窑工的口中得知,烧瓷并不挣钱,还不够官府抽税的,但现在冬末无农事可做,烧瓷可以挣口饭吃。接着便谈起钧瓷的价值和烧制方法。在当时,民窑不得烧制钧瓷,烧出好钧瓷,三分釉料,五分火候,剩下的二分就是运气了。窑变的颜色也因釉料、烧制的温度、时间等不同,千变万化,正所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钧瓷的色彩以红紫为最好,话说“钧瓷不带红,一辈子都受穷”。
老窑工见苏轼不但对钧瓷颇为了解,而且诚恳、谦逊,自然知无不言。两人相谈甚欢。苏轼问起禹州烧瓷手艺最好的师傅,老窑工不加思索地说出孔效仁师傅的名字,他是祖传的手艺,本来主持官窑,但自从姓房的窑官来了,就辞退了孔师傅,官窑的主事换成了王古斋师傅,王师傅手艺不行,瓷器十有八九烧不好。苏轼得知这一消息,十分感激老人家,再谈片刻与他辞别,回到馆驿。
第二天清晨,苏轼、米芾一起来到孔效仁师傅家拜访。一个年轻人打开门,他是孔效仁的儿子,忙将苏、米二人请进去。听到苏轼、米芾两位大人来访,正在制坯的孔师傅两手是泥,摸索着走出来。孔师傅常年烧窑,有时为了查看窑变,不等窑凉就下去,所以把眼睛伤了,现在已经失明。孔氏父子将苏轼、米芾请进屋里。苏轼、米芾进屋一看,屋里到处摆着瓷器坯胎。苏轼道明来意:“老人家,当今圣上专爱禹州钧瓷,命我二人来此监制烧窑。这器形呢,由米博士定。这烧制,还得请您老出马啊!”
孔师傅仰着头,听苏轼说话,眨巴着空洞无光的眼睛,用力地点头。
在苏轼、米芾、孔效仁三人的指导下,窑工们选土、练泥、定型、干燥、上釉,最后将毛坯放入窑炉,进行烧制。窑炉旁窑工们不断向炉膛内填着柴,孔师傅用手抚摸着炉壁,并用脸贴近炉膛,试着炉温。听到他加火的命令,几个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用力拉着风箱,炉膛内火光熊熊。孔师傅又用手摸了摸炉壁,高呼:“退火!”彪形大汉立即停下风箱,迅速抬起一块长条青石板向炉膛内伸去……苏轼看着这一切,激动地上前拉住孔师傅的手翻看着,说:“孔师傅辛苦了!”孔师傅急忙抽回手,说:“苏大人,不碍事。老汉我双眼不中用了,只有靠这双手了。”
经过几天的烧制,这一天黄昏,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刻。残阳如血,窑口前燃烧着一堆熊熊大火,火堆前摆放着丰厚的鱼肉瓜果祭品,祭师挥着剑暗自诵念。一汪鸡血飞溅,披着红绸的壮汉不断地跳过火堆。祭窑神的人群穿着大红衣衫,牛羊都披挂着红绸,红色的鞭炮挂满四周,铺天盖地的红色,布满了整个窑场。人们跪在地上,向着苍天喃喃祷告。孔师傅跳跃祈祷着:“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泥为土之子,火是日之光;土德和火德,百瓷钧为王。土德和火德,百瓷钧为王……”
米芾、苏轼和窑官站在窑口一边,禁军把守着窑口四周,威严雄武。窑工们举起双手对着苍天,站成一排围住窑口。双目几欲失明的孔师傅站在最里面,手捧一碗鸡血,静候在窑口。
苏轼高声命令:“开窑!”孔师傅将一碗鸡血泼在窑中,鸡血刺啦作响,冒着蒸汽,霎时窑口一阵水汽蒸腾。孔师傅站在水汽中,熟练地打开窑门,将一件件钧瓷掏了出来。巧夺天工、摄人心魄的一套四件精美钧瓷折扇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孔师傅抚摸着屏风瓷器,无比激动地大声喊道:“好瓷,好瓷!”接着,他掏出其他瓷器,每一件都是色彩神奇,美丽异常,孔师傅不住地感叹。听到终于烧出了窑变,众人纷纷激动地喝彩:“好瓷,好瓷!”顿时锣鼓齐鸣,鞭炮四响,人群欢呼,红色涌动。米芾和苏轼急忙上前察看,米芾看到窑变的瓷器光彩照人,釉色温润,不住地感叹烧出了宝物。苏轼指着那屏状瓷器上窑变出的图画,说:“太美了,真所谓钧不成双,窑变无对。元章你看,这里如水墨山水,如彩虹雪岭;这里有孤松悬崖,有落日孤烟。鬼斧神工亦不及也。”
在苏轼的赞叹声中,米芾将这件钧瓷装入一个大红木箱,钉好盖子,贴上封条,举手示意。禁卫军立刻将其他瓷器当场全部砸碎。这时孔师傅突然抚摸胸口,手剧烈颤抖,吐出一口鲜血,封条上立时血迹斑斑。他近一个月来四处选材、指导诸多工序,这几日又监视炉温,昼夜不歇,老迈的身体已是极度透支,全凭烧出好瓷的心愿支撑着。现在看到心愿终于实现,再也支持不住,口吐鲜血,慢慢倒在地上。苏轼、米芾上前大声呼唤孔师傅,孔师傅却木然不动,已经溘然长逝。苏轼试了一会儿孔师傅的脉搏,站起来悲痛地说:“元章,古人说干将、镆铘铸剑,十年不成,后以鲜血溅之方成,我起初不信,今日见了,方知古人不欺我也。”
苏轼和米芾帮着孔师傅的儿子埋葬了老人家,在墓前凭吊良久,才率领禁军押着瓷器赶回汴京。
来到皇宫外,驸马王诜迎着。王诜让米芾、苏轼等在外面,自己则带领禁军抬着内装瓷器的大红木箱来到御书房,请神宗御览。太监们从箱中取出钧瓷摆在御案上,华美娇艳的钧瓷令满堂生辉,引来神宗赞赏的目光。神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说:“真是宝物啊!驸马有功啊!”
王诜说:“微臣岂敢贪功。陛下,所谓釉色窑变,千变万化。红里透紫,紫中藏青,青中寓白,白中泛红,真真是画家笔拙,丹青难绘。太平盛世,物华天宝,得此宝物乃是皇上龙恩浩荡,上天瑞祥之兆。”
神宗小心地把玩着,接着问王诜如何命名这宝物。王诜早有准备,谦逊地说自己才疏学浅,给宝物命名力所不能及,并说自己此前费尽心力烧制钧瓷十窑十不成,此次苏轼到了禹州,监制有方,宝物方成。
神宗迟疑了一下,便命张茂则去宣苏轼觐见。苏轼进殿,叩见皇上。神宗命他免礼平身,并赞他有功。苏轼回答说:“谢陛下。为圣上出力是臣子应尽的本分,臣也不敢贪图其功。此功应归禹州老窑工孔效仁师傅,他已殒命于窑场。臣恳请陛下,予禹州官窑窑工孔效仁一家以安抚,以显陛下爱民之心。”
神宗准奏后便命苏轼为瓷器题名,苏轼说声“遵旨”,然后指着瓷器窑变图画中的一棵青松,说此有太后万岁不死之寓意,故以“寿松屏”为名甚佳。神宗击节赞叹,又命再题诗一首。苏轼看着寿松屏,略微沉吟,说:“臣却之不恭,陛下请听。何人遗下瓷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青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
神宗听后大悦:“好!果真名不虚传,大宋第一才子非你莫属!朕很高兴,今日特许你与朕对坐而谈,凡事不必太拘礼!”神宗久闻苏轼对变法新政有话说,也想借这个机会,听听他对新政的看法。
苏轼谢恩坐下。听到神宗问及他对新政的意见,苏轼请神宗先恕他直言之罪。神宗笑着说:“今日你我君臣之间,可以敞开心扉,但说无妨。”
苏轼终于得到这一难得的机会,心中激动,略微沉吟,缓缓地说:“谢陛下。我大宋基业百年余,实属不易,太祖接受大唐教训,杯酒释兵权,行以文治,杜防割据,集权中央,威统四海,可谓洋洋大哉。然则太平承久,弊端渐多,兵多、官多、税多,致使天下积贫积弱。陛下欲维新图强,威加四夷,神明邦国,实为我大宋之福也,天下之幸也。然则要兴先王之业,实现陛下富民强国之志,现行变法不可取。”
神宗脸色不豫,隐忍不发,反问道:“以卿之意,该当如何?”
为引起神宗兴趣,苏轼说:“治大国分上、中、下三策。”
神宗果然问:“哪三策?”
苏轼说:“这上策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中策是纲常并举,有为而治;下策是劳师天下,夺民而治。”
神宗沉吟了片刻,说:“上策如何?中策怎样?下策又是什么?”
苏轼说:“陛下,天下之事,朝廷有可管者,有不可管者;可管者不管则乱,不可管而管则锢。为政之道,就在顺其自然。所谓自然,就是天下的实际情况;所谓道法自然,必须按照国家的实际情况施政。无为而治呢?并非不作为,而是根据国家的实际情况,顺势而为。说是无为,其实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也就成了无不为。虽只有一道,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谓上策。”
神宗听了点头同意,只是觉得有些玄妙,让苏轼以实例相佐。苏轼便直接以现在施行的《均输法》为例,认为《均输法》就是政府管了商人的事,违背了商业的自然之道,成了与民争利的贩夫走卒。官商弊端甚多,仅增加众多官员经商一事,吃皇粮者倍增,官多之弊端又何以能除呢?
神宗对《均输法》之弊不置可否,接着问起中策。苏轼回答说:“中策所谓纲常并举,就是以法家和儒家常道并施,勇猛精进,刷新吏治,在祖宗的成法之上时维时新。”
神宗顿时欣喜不已,觉得自己现在推行的新政就属于勇猛精进、刷新吏治的中策,但询问苏轼,却得到否定的答复,苏轼认为现在的新政实是下策。
神宗为之大惊,很是不服气地说:“朕爱民之心,天日可鉴,岂是劳师天下,扰民而治?”
苏轼笑着回答说:“陛下爱民之心,天日可鉴。但所出新法,与民争利,劳师天下,与陛下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单就《青苗法》而言,天下之民,只看到了官府从他身上取二分利,而看不到有何好处。《青苗法》在于周济青黄不接时的民之急需,还上则利归官府;逾期贷款不能还,则有牢狱之灾。况且,强行摊派,富户或无须贷款之户皆纳利息,加之税赋,则天下负担日甚一日,民自苦不堪言,如此则是病民、害民,而非救民、济民。”苏轼顿一顿,接着说:“陛下明文规定,不得强派。但是上有所好,下必趋之。陛下喜聚钱,官吏必取钱,为文饰政绩,何事不做?乞望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神宗半晌不语,最后他问苏轼:“那,朕当以何计?”
苏轼凛然道:“徐行徐立,不可操之过急。急,欲速则不达。边改边立,循序渐进,看似势慢,实则为快。圣上正当盛年,此乃国之福也。若去急躁,徐行徐立,大业必成。”
神宗却说:“卿言有理有据,切实可行。然而,朕慢不起啊。朕必须迅速改变国之现状。”
苏轼便以扁鹊医病之事劝说神宗,他说:“对于重病之人,扁鹊先探病因,后对症下药,不期一朝一夕。为何?病去如抽丝啊!三日不食之人,若一朝暴食,恐有腹破之祸。治国亦如此,陛下不可不察。”
神宗连连点头,然后又问:“卿对朕有何评价?”苏轼回答说:“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
神宗为之恍然:“苏子瞻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便命苏轼退下。
苏轼走出御书房,发现天色已暗,自己满腔话语终于说出,可是结果却不能预料。看到苏轼出来,张茂则提着一个食盒,赶忙悄悄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