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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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墙之内(1)

我曾经想走一走小帕巴觉最初出家时所走的道路。

从小村阿米塘到声威显赫的纳摩格尔底寺。翻山越岭,穿过大片空旷的草滩。如今我只能揣想,那一路的感触。

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已将世界的可能与丰富说尽道绝了。即或摒弃了这句话教义上的特殊含义,对于一个急欲开阔的目艮界和急欲丰富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展开了。解冻的河流流出山间的洼地,在平旷的草原上曲折迂回。水流浸润之处,新草已绿成一片,高一点的地方,也处处显露出勃勃生机。这就是草原的春天。

无数人踏出的小路是褐色的,看上去,伸展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上去一直到达天边,那引人遐想的、阳光像水一样波动的地方。

小帕巴觉骑在马上。起初,他感到非常不安。一个在俗人世界中至尊的人,他的老辈袒露着丰满而黝黑的臂膀,在前面替他牵马。他从马背上溜了下来,阿古又把他捉上了马背。阿古有叔叔的意思。更多的时候是用作对有声望的人,以及弟子对老师的尊称。他叫这个叔叔阿古,就具备了这个称呼所能包含的全部意义。

阿古拍拍他的脑门,叫他安安心心骑在马上。

马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小路上颠簸着。一只鹰平展开巨大的双翅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一股风吹来,鹰也不扇动一下翅膀就越升越高了。帕巴觉想问叔叔,那鹰怎么会飞得比天下所有的东西还高。云彩也高,但它们是越来越低,而变成雪片的雨水的。

离家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帕巴觉终于忍不住了:“阿古,说几句话吧。”

叔叔回头含笑看他一眼,却仍然没有开口。

帕巴觉又叫:“就给我讲讲那飞禽。”

叔叔说:“讲给谁听?”

“我。”

“你是谁?”

“阿古的侄儿。”

“是师傅的弟子吧。”

“那就是吧。”

“弟子是谁?”

“帕巴觉。”

“当他从山口最后望一眼自家寨顶上的木瓦时,就不是帕巴觉了。”

帕巴觉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法名。

多年之后,他从本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传记中读到这样的颂词:

诸仙亦成頑重相,

圣童故成雪域雄。

菩萨童年悲心月,

住持僧装袈裟红。

这是一世班禅克珠杰为大师所作的偈颂。其情其景却和自己出家时那情景有些相似。他微笑着对经卷上的文字顶礼。一种亲切的感觉会然于心。

但大师传记中说大师童年即视俗家如地狱,那却是他所未曾有过的感受。他想起离家时母亲潸然而下的泪水,自己眼睛也变得又热又湿了。

他念诵一段经文,定下心来,继续阅读。

师傅在灯光后面呼吸吐纳,身体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星光照亮了原野。

他又看见了来时的路径。

帕巴觉在路上问叔叔:“我不叫帕巴觉了,那法名是什么?”

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他说:“这要等到你受戒的时候。”

“那这一阵我就谁也不是了?”

“你一定要是个什么吗?”

这是一句明白又艰深的话。他知道这样一步步往前就是寺院的红墙了,但这句话却不是那么明白。他不知道叔叔无形中已经在向他灌输一些佛理了。在路上遇到牧人,都远远地退在路边,恭敬地向他们顶礼。

叔叔看他一眼,又说:“不能看成是向我,向你的崇敬。”

这都是他最初所受的教育。

翻上一个小山岗,格尔底寺的红墙和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已经遥遥在望。

叔叔吆喝住马,叫他下马。他问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叔叔说:“你有的是时间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干牛粪很快拾来了,羊皮火筒不几下就把火给吹得很旺了。煨在旁边的茶壶里也放进了足够的茶叶。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藏族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官员还是僧侣、是一个农夫还是贩夫走卒之流,都会这样醉心于一把铜壶中茶水渐渐沸腾时的声音。

对藏族人的耳朵来说,那是一种歌唱。

这把在初春荒野中歌唱的茶壶是他一生永远的回忆。

叔叔给他倒了一碗茶。茶很浓,芳香四溢。不像在家里,也不像以后很多日子,每次只放很少的头道茶,其余是熬过、翻晒过的二道茶叶,茶水发黑,却没有这样芳香的味道。叔叔又往茶中加了点盐。

这就令他不解了。

叔叔解释说,创建我们格尔底的那个喇嘛是从一个要在茶中放盐的地方来的。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吗?”

“不很远。”叔叔说,“不是很远的地方。远的地方是拉萨,是印度,我们教法所来的地方。”

这又是一道无意中的课裎。

叔叔自己一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他知道,在经卷的字词音韵之外,这个世界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启喻的道理。他不想这个孩子以为这一片草原的中心就是天地的中心。如果说这个寺庙是世界中心还不如说这把有茶水歌吟其中的铜壶是一种比中心还要吏为本质的东西。

孩子似乎很能领会叔叔的意思。

他又要了一碗茶。

叔叔问:“还要盐吗?”

“要。”他说。

虽然,他的舌头和喉咙都不适应这种味道。但既然这味道有它特别的来历,他就要了。而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绝不拒绝品尝人生与生活的味道。他的叔叔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开始,叔叔本想再给他讲点什么,但觉得没有必要了。相信一切该有所领悟的他都会有所领悟。这时,风吹动了寺庙里边那片蓊郁的森林,林涛声像是一道瀑布的喧哗。

叔叔叫他:“再看一看你的家,以后看到,意思就不一样了。”

帕巴觉回过头去,只看见草原上起伏的小丘连绵不断,泪水就哗一声流下来了。

叔叔拍拍马。刚才熬茶的山顶就越升越髙,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他满耳都充满了经幡飘动的声音。

许多百姓在绕着寺庙转经。

一股风卷起,一排经轮就兀自隆隆转动起来。

这就是一个刚出家的孩子初到格尔底寺时得到的印象。今天,我们到达这里,感受到的气氛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说和五十年前那一时刻作一个比较的话。

而我们有必要来看看格尔底寺的全貌了。

格尔底寺是一所格鲁派寺院。由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创建于1413年,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因所在地在白龙江上游的达仓纳摩,因此又称达仓纳摩格尔底寺。寺院坐落在若尔盖县西北部,和甘肃的玛曲与碌曲毗邻。该寺背后溪边也有一石洞,洞中有一人形岩石,被称为“纳摩”,即仙女的意思。传说此地过去有虎出没,栖止于那个山洞中。老虎窝在藏语中叫“达仓”,“达仓纳摩”合起来是虎穴仙女的意思。据说,茸钦更登降参创建该寺时,便觉得此地山吉水好,和宗喀巴大师预言多相符之处。寺院才从一个修行庙不断获得壮大发展。十九世纪初叶,僧人已到达1200多人。寺院整体布局是某一世活佛到京向清王室朝觐时带回雍和宫的图样而按形设计修筑,只是形制规模略有收缩而已。后因子寺增多,势力扩张,僧人减少了一些,但在三四十年代,仍保有六七百人的规模。格尔底寺势力不断向外扩张,先后在阿坝、马尔康、黑水、夏河、迭布、若尔盖等地建立分寺。由主寺向分寺派遣喇嘛和管家。分寺的扩张实际也可看作向所在地部落的扩张。格尔底寺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政教合一寺院。解放前夕,该寺直接管理部落两个,塔洼一个,共有百姓470户,1465人。通过宗教关系可以影响到的就有1600多户了。

格尔底寺作为一个文化中心,在佛教文化中有许多深究学理的人,终生在三大扎仓中修习。藏传佛教寺院,有这样完备修持机构的并不多见。

格尔底寺在当时共拥有参理、居巴、丁可尔三个扎仓。

参理扎仓为佛学院,专门研究佛教教理。

居巴扎仓为密宗院,专事密宗方面修持。现已成为藏传佛教一个独特门类。

丁可尔扎仓为佛事院,专门从事时轮金刚法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