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新华书店隔壁杂货铺门口抽烟,揣摩完脚,便抬头望天。在这里,随便抬一下眼皮,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巨大的灰色山体。在那些山坡的高处很强劲的风驱赶着云团。阳光渐渐变得强烈起来。
终于坐到书店开门的时间,很低矮的一座房子,采光不是十分充足。正是我熟悉的那种小县城里的书店的格局。店面不大,陈列着供销社那种曲尺形的柜台。柜台玻璃后面的书,以及柜台后面的架子上的书,哪怕是刚出版的,一放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都会显出一种年深月久的样子,显出和店员脸上一致的懒洋洋的表情。
我向来喜欢这种书店。原因是很多在大城市书店里不会买的书,在这里你会掏钱买上一两本,作旅途夜深时的同伴。而这种书,也许是因为阅读的情境的关系,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这次我先是买下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以贫下中牧的名义编写的一部青藏高原的藏兽医药典。这本书采用了“文革”期间毛主席语录的那种开本设计,而且也采用了红塑料作为精装封皮。书是由若尔益县革命委员会组织编写的。此前我曾得到过这本书,是在访问一个老藏医时,他送给我的。过去,他是一个获得了格西学位的格鲁派僧侣,20世纪50年代被强迫还俗,回乡做了牧民。“文革”中,以革命牧民的名义被起用,执笔撰写这本初级药典。这位藏医在若尔盖草原上有很高的威望,我去访问时,他把这本译成了汉语的小书送给了我。但我却把这本书忘在了县委招待所。
而现在,我又重新获得了这本书。
在这里我还购得了第二本书,也是在逛大书店时绝不会购买的。这种书在20世纪之末的1999年,是很风行的一类了,但那时,还是相当冷僻的,合着该在这样一个无可无不可存在着的书店里出现在我眼前。
这本书是薄薄的一本,叫做《人·野人·宇宙人》。作者叫萧蒂岩。我在《西藏文学》上看到过一个同名的人发表的大幅的书法作品,是写珠穆朗玛的诗文。十年之后,开始动笔写这本书的前两个月,我需要访问一些对西藏有所经历的人士时,扎西达娃从拉萨打电话来,告诉了我这位老先生在成都的电话。
那天中午,在成都刚刚风行的川菜馆菜根香门前,我第一次见到萧蒂岩先生。不用介绍我们都认出了对方。
那天作陪吃饭的还有都在西藏文坛风云际会过的汉族作家马原和藏族作家色波。
再一次,萧先生又替我约了当年的南下干部、在西藏墨脱呆了二十多年的民俗家冀文正先生。地点在成都肖家河的拉萨大酒店的茶坊。那天,我们喝着清雅的峨嵋毛峰,回忆的却是酥油茶的浓烈。就在那天,萧先生也带来了他多年前的那本书。
所有这些人聚在一起,话题都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西藏。但这个西藏是行政区划意义的那个自治区,不是文化意义上的。而我更愿意听到更多的人讨论一个更大范畴的西藏。还是回到处在大小金川交汇处的丹巴,回到处于富含云母的丹巴。
离开书店后,我到车站去打听道路的情况。售票的小窗口上的木板紧紧关闭着,旁边的黑板上照例没有只字片语透露丁点消息,找不到一个工作人员。要不是站内停着一些重载着原木的卡车和几辆空客车,这个车站就像给废弃了一样。
好在这些都是我十分熟悉的情形,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获得不尽准确消息的方式。消息大致是说:向卞游往泸定的路,被多处塌方堵死了。这情况我大约知道一点,因为我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顺着大金川而上,到金川县城,再溯流而上,到可尔因、杜柯河与梭磨河汇流处,继续溯流而上,经前面说到过的松岗乡,再十五公里,到马尔康。这条公路巳经好几年不通了。问题出在丹巴与金川两县的结合部上。这两个县的结合部也是四川省两个藏族自治州甘孜与阿坝的结合部。丹巴属于甘孜州,金川属于阿坝州。
在中国,很多不是问题的问题如果出现在这样的结合部上,都会成为麻烦。更不用说,塌方从来都是这两个只有公路作为现代交通手段的自治州的大问题。
于是,那些结合部上大大小小的塌方就成了永远的问题。
最可能的一条路线,从丹巴过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五十五公里到)J、金县城。到小金县城后,一条路过因红一方面军的翻越而享有大名的梦笔山,经卓克基到阿坝州首府马尔康。这条公路过小金县后,在现在只有铁链悬空的猛固桥再分出一条路,过有东方阿尔卑斯美誉的四姑娘山风景区,翻海拔四千多米的巴郎山,穿过卧龙自然保护区,经都江堰到成都。
但现在,这条路也不通了,据说,在通往小金县城的短短五十多公里的距离上,就有很多处塌方。
于是我在丹巴县城滞留下来。
没有旅客的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边上照例堆积着一些直径很大的杉木。坐在这些木垛上,正面对着大小金川两水汇聚的河口。两河相聚时很平静,并没有喷云吐雾、飞珠溅玉的轰鸣。只是两股水汇聚时,陡然加宽的河面上,转动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竖立起来,旋转着从漩涡中心直直地扎进河底,直到百米开外,才重新露出头来。
好些人站在河边的岩石上钓鱼。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累人的一种钓鱼方法。
钓鱼人手里鱼竿很长,鱼钩上没有钓饵,钓手一刻不停地把钓线与鱼钩投进水里,然后,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鱼钩在水中高速移动来碰撞鱼的身体。
大渡河,还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的一种细鳞鱼,大小都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鲜美。
这些用白钩的人,钓的就是这种鱼。
在丹巴滞留的这些天里,上午,我拿着那本写野人的书,坐在河边看人钓鱼。
下午,河谷里的风准时而来。大的时候,风迎着面吹的时候,人给噎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听风,和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兽医药典。我发现,其中的许多植物,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却都是见过的。于是,那些药草就以原生时那种带露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了。
比如鸢尾。
蓝色的鸢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种庞大的家族,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记得那部医典中的一味清热解毒止毒的广谱药方,叫鸢尾膏,所用就鸢尾种籽一味,但必须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鸢尾混合而成。
在炎热、干燥,而又多风的大渡河谷,我更多恍然看见的还是各色各种的报春花。而在丹巴,午后的阳光里大风清扫着狭小街道上的垃圾。风扬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差不多无孔不人。每天夜半时,风慢慢停了。连茶杯里头,残茶的底下,都沉淀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晃动茶杯,这明亮的碎屑便充满了茶杯里的全部水体。轻盈,而且依然闪闪发光。这些碎屑就是当地富含的一种矿藏:云母。
离县城一公里开外,就是比县城要来得整齐气派的矿区。
云母就是从这些失去了植被因风化而破碎的山体中开采出来的。经济学的书籍或经济学家都会告诉我们,工业的兴起,除了这个行业本身,还会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但在实际生活中,特别是在这本书所涉及到的地区。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首先,这种工业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野蛮而又落后的工业。也许,这种工业给很远的什么地方带来了繁荣,但在这里,自然更多地被摧毁。工业依然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
许多云母从巨大的山体中开采出来;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开采方式中,被浪费掉了,最后,变成了风中的尘土,在早晨的残茶里再次显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广场边上,读萧先生书中写到的有关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喜玛拉雅山间。
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在这条大河上游的我的家乡,也有许多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野人传说与书中那些来自雅鲁藏布流域的传说是那么的相似。譬如,有一个故事说,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野人会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那个季节下到地里的还有猴子、野猪和熊。于是,收获季节的农人会在这些容易被野兽抢收的地边搭起一个窝棚。对付熊与野猪是用猎枪;对付成群的猴子,枪是忙不过来的,就用哐哐作响、余音悠长的铜锣;对付野人费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里后,守卫的人便拿出酒来,边喝边唱歌舞蹈。故事里的野人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乐观主义的、娱乐至上的动物。见了这种情形,平常总是躲着人的野人,不,在当地的方言中,野人并不真正叫野人,直译成汉语的话,应该叫做人熊。人熊这种东西平常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什么动物都会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头,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时候,守卫秋收成果的农人不开枪,也不敲锣,而是坐在火边喝酒、歌唱,继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开始观望那个歌舞饮酒的人。
然后,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拢。
那天,在丹巴县城面向大小金川汇合处的大堆木垛上,我问一个年轻人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摇晃一下脑袋。这时,从木垛后面转出一个老人。穿戴也是前面描述过的那个饭馆女老板那种藏汉合璧的样式,而且是过去与现在混杂的版本。那个老人把兰花烟袋插在腰带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烟味,用手划了一个圈:“以前,这些山上全是柏树林和杉树林的时候,林子里就有人熊。”
现在,这里已经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还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当然没有看到传媒上热心传播的飞碟出现,眼前,只有一种使人内心感到空洞的蓝。于是,我们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来,结果,这个老者讲的故事与我听过的一模一样。
野人受到吸引,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拢。
农人这时已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了。他一边喝酒长啸,一边准备接下来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几只中空的粗竹筒,两把锋利无比的长刀。
野人走到火边上,变成了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喜欢模仿的大孩子。
它学着猎人的样子端起酒碗。问题是,它是没有喝过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里燃起了一团火。这时,猎人正长晡着拍打胸膛。野人也跟着拍打胸膛,嘴里发出更粗矿的长嘯。
猎人开始跳一种步伐不太复杂的旋舞。
这时,酒劲已经充满了野人的脑袋。头顶的天空开始旋转。天空里的月亮与星星也开始旋转。野人笑了,它终于明白了这个种了玉米等它来收获的农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旋转。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转不停的月亮与星星啊!
于是,它也学着猎人的步伐开始旋转。
它觉得这种旋舞非常美妙。因为自己硕大的身子飘浮起来了。也许,再多旋几圈,就要飞升到天上去了。
猎人又斟了两碗酒,大笑着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里的那团火燃得更旺了,头顶的天空也旋转得更厉害了。舞也跳得更欢了。猎人知道什么时候野人胸膛里的火烧得快要蹿出体外。于是,他拿起一把刀,对着自己的胸膛,挑开衣服,大笑着,捧出一团火来。
一般而言,野人也会学着样子,拿起另一把刀,剖开胸膛,大笑着,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脏。
也有野人不学猎人这种样子的时候,于是,猎人诱使野人继续喝酒,跳舞,准备与野人贴身肉搏。论力气,十个猎人也对付不了一头人熊。但人是富于智慧的。于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场。那是儿段粗竹筒,竹筒对猎人的双手来说太大,对野人的双手来说又太小了一点。
猎人把这竹筒套在手上,舞动,并凑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学猎人的样子把一双手很费力地往竹筒里伸。它的手终于伸进去了。这时,猎人很轻巧地把手从竹筒里抽出来。但野人一双手被卡得紧紧的,只好听任猎人摆布了。猎人大笑着拔出锋利的刀子。野人也跟着大笑,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膛。
这是一个看似轻松,但却血腥的故事。我想从书上知道人们为何猎杀野人。但书里没有提到。在过去,我听来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人也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现在,我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这个老人。他也摇头,说:“这些故事,也是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听大人讲的。”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也没有真正见过野人。
可是,我仍然没有明白,人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杀一种特别想向自己学习的野人呢?我想,这绝对不会是因为担心这个学生有朝一日超过了自己。那么,人是要把这种叫人熊的动物食肉寝皮吗?如果真是这样,我生活在一个野人传说广泛的地区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人熊的皮子。
有人尝过人熊的肉吗?
老头回答:“听说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尝过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从腰间抽出烟袋,挖了一锅,用火柴点燃,说:“人连人自己的肉都尝过,还有什么不尝。不信,你没有见过人吃老鸹肉嘛,但人人都听说过老鸹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马肉有汗水的臭,”
嘉绒的中心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随着形势的变迁而有过一次大的转移。在转移未发生之前,丹巴、大金川上的金川县和小金川流经的小金县就是嘉域的中心地带只是,在那个时代,金川县与小金县都还没有现在的这种得自汉语的名字。
这两个地区的藏语名字叫做促浸与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