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假的,而是另外一种恨。”伴伴说,“因为我跟她一样也是女人,所以我才能了解这一点。”
“哪一点?”
“恨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恨总是和爱纠缠不清的。爱恨之间,相隔只不过一线而已,爱得太强烈,忽然间就会变为恨,恨得太强烈,也可能忽然变成为爱。”
伴伴说:“因梦对丁宁的恨就是这一种。”
一个独坐在风铃下的寂寞女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浪子,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生出一点感情,那才是怪事。
就从姜断弦出现的那一刹那开始,江湖中有很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一直认为自己已坠入地狱的柳伴伴,忽然间就脱离了苦海。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
丁宁、风眼、韦好客、花景因梦、慕容秋水,甚至连姜断弦自己的命运,也必将因此而改变。
风眼让姜断弦离开法场只因为一句话:“今天你让我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必定来此相候,就算我死了,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来。”姜断弦说,“如果你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也会替你做一件事。”他说,“你应该相信我一向言出必践。”
风眼毫不迟疑就回答:“我相信。”他说,“你去。”
丁宁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最少已经有一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有移动过。
姜断弦就坐在他对面,也和他同样安静沉默。
他们都是不世出的绝顶天才,对于刀的了解和热爱,近百年来,恐怕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们。
所以他们也是不能并容于当世的大敌,正如一山之中不容两虎并存。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好像完全没有敌意,反而有一种极深挚的了解和尊敬。
——能让你的仇敌这么样对你,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至少先要学会尊敬自己。
先打破沉默的是姜断弦。他凝视着丁宁看了很久,才说:“你这次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身体的损伤也很重。”
“是的。”
“以你自己的估计,你大概需要多少时候才能完全复原?”
“你看呢?”丁宁反问。
“我希望不要超过三个月。”
“为什么?”
“因为我约了一个人在三个月后的今天了断一件事。”姜断弦说,“我希望先把我们之间的恩怨在那一天之前解决。”
丁宁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我知道你约的是谁。”丁宁说,“你约的一定就是刚才那位监斩官。”
“我约他,当然是为了你,可是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丁宁沉默。
“花景因梦这么样恨你,当然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花错是被你杀了的。”姜断弦说,“想不到你一直都没有辩说。”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想不到。”丁宁说,“我想不到这一次你居然没杀我。”
姜断弦也默然等着丁宁说下去。
“依你的性格,本来是绝不会在对方完全无法反抗时,杀死一个曾经击败过你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明白。”丁宁说。
丁宁说:“可是你如果杀了我,天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杀花错的不是我而是你,花景因梦也绝不会找你复仇。”
他说:“你当然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仇敌。”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怕她,所以我才不能杀你。”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事是死也不敢做出来,有些话是死也不肯说出口的。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件事是我做的,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我做的又何妨?
这种人的骨头当然奇硬无比,丁宁无疑就是这种人。
姜断弦说:“你宁愿结下她这种可怕的仇敌,你所忍受的折磨,已经到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但你却还是没有分辩一个字。”
他替丁宁解释。
“因为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说出花错并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岂非就好像在向花景因梦求饶一样,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我怎么能杀?”
丁宁忽然用一种很特别的态度笑了笑。
“你错了。”他说,“这次你实在大错特错。”
“错在哪里?”
“我没有说出这件事的真相,只因为花景因梦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丁宁说,“我替你去赴约之后,她就在一刹那间把我制住,我就没法子再开口说一个字。”
姜断弦的脸绷紧,然后就忽然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在他那张永远如冰雪般岩石般冷峻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如沐春阳般的笑容。
“我没有错,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错你。”
“哦?”
“你就是这么样一个男人,不该说的话死也不说,要说的话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要说出来。”姜断弦说,“从古至今无人不死,我这一生活得已足够,如果死在你的刀下,我死而无怨。”
丁宁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也一样。”
两个人又互相沉默了很久,姜断弦才说:“我也相信你的体力在三个月之内一定能复原,所以我已经决定在这里陪你八十天。”
“你要在这里陪我?”丁宁有一点惊讶,“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
“谁?”
“花景因梦。”
姜断弦解释:“这里虽然是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隐秘地方,可是我相信花景因梦还是很快就会找来的,我相信她这一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你,说不定现在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丁宁无语。
“可是如果我在这里,就算她找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出手的。”姜断弦说,“我想她一定不愿再见到我。”
——那一次在风吕屋内发生的事,对因梦来说当然是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丁宁终于点头。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留下来,谁也不能赶你走。”
“可是你的起居饮食,还是需要别人照顾。”姜断弦说,“我当然没法子照顾你,所以我已经另外替你找了一个人。”
丁宁转过头,就看见了伴伴。
——姜断弦为什么要这个女人来照顾我?难道她认得我?我为什么完全认不出她?
天已经黑了。
风眼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已经等了很久,才看见花景因梦提着一盏白纱宫灯,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这个亭子走了过来。
在朦胧的灯光下,在凄迷的夜色中,她看来还是像多年前那样苗条,那样年轻。
她看到风眼时,也没有那种已经离别多年的拘束和陌生,只是浅浅一笑。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梦说,“因为我一定要等到拿到赌注时才能来。”
“什么赌注?”
“一个小小的赌注,我跟韦好客小小地打了一个赌。”因梦说,“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因梦叹了口气:“我赢来的东西,其实连一文都不值。”她好像觉得很不满意的样子,“我只不过赢了韦好客的一条腿而已。”
对别人来说,一条已经被砍断的腿确实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可是对那个断腿的人来说呢?
“我一直认为韦好客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他远比我想象中愚蠢得多。”风眼的辞色依旧很冷漠,“他不该跟你赌的。”
“可是这一次他本来以为自己有稳赢不输的把握。”因梦说,“他从未想到丁宁能活着离开法场。”
“你呢?”
因梦笑了笑:“你一向很了解我,如果我没有十分胜算,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莫非你早已知道丁宁能脱走?”
“四天之前,就已经有人把丁宁这次脱逃的计划泄露给我了。”因梦说。
“是谁泄露给你的?”
“是牧羊儿。”
“他怎么会知道姜断弦的秘密?”
“因为他本来就是姜断弦安排好的一着棋,连煤场的管事老詹都是姜断弦安排的。”因梦说,“丁宁的身子被挑起时,恰巧越过烟囱,它的力量、方向和角度,姜断弦当然也早已计算过。”
风眼冷冷地说:“想不到姜断弦也是个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只可惜他还是没想到牧羊儿会把这个秘密出卖给我。”
“也许他早已想到了。”风眼的声音更冷淡,“牧羊儿的尸体已经被人像野狗般丢在乱坟堆里。”
“你呢?”因梦问风眼,“我不信你没有发现烧窑里有人。”
“我也不信。”
“那么你为什么不揭穿?”
“因为我一直认为窑里的人是你。”风眼说,“直等我接到你要人转交给我,约我在此相见的那张纸条,我才知道你当时不在法场。”
“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的。”
风眼说:“只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不在法场,就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他说,“你果然有。”
因梦又笑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了解我,”她说,“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点不了解你了。”
“哦?”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让姜断弦走。”
风眼转过头,遥眺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姜断弦如果要走,世上有谁能阻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没有。”
宫灯已经熄了,是被因梦吹熄的,夜色青寒如水,人静如夜。
静默良久,因梦才悠悠地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不见了,当初我离开你的时候,虽然是情非得已,你一定还是会很生气的。”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是现在已经事隔多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原谅我。”
风眼的脸色看来也好像是水一样,冷如水。
水的特性,就是有多重的面貌,多重的变化,就好像一个多变的女人一样,就好像花景因梦一样。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我也不求别的。”因梦说,“我只求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只要你有一点可能追查出丁宁的藏身处,姜断弦就一定会留在那里保护丁宁。”
“我也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因梦说,“他总认为我有点怕他,总认为只要有他在那里,我就不敢出手了。”
“其实呢?”
因梦又嫣然一笑:“其实情况好像也是这样子的,我好像实在有点怕他。”
风眼冷冷地说:“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我承认。”
“你是不是要我去对付姜断弦,好让你去把丁宁劫走?”风眼说。
“是的。”
因梦凝视着风眼。
“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太多了,我只求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的一次。”她的眼中充满柔情,“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天色更暗。
风眼石像般静坐不动,谁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的确从未拒绝过因梦的要求。
风眼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纹,却又笑得那么阴寒尖冷,仿佛刀锋。
“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说的,你约我来,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他说,“现在我甚至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
因梦好像觉得非常惊讶:“你真的知道?”
“现在丁宁的功力还没有恢复,姜断弦救人救到底,一定会替他找一个很隐秘的静养处。”风眼说,“可是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了。”
“这个地方既然如此隐秘,我怎么会知道?”花景因梦故意问。
“牧羊儿既然已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你,当然也会把他带着丁宁从法场逃窜的秘道出口告诉你。”风眼说,“你既然知道出口处,当然就有法子追踪丁宁。”
因梦嫣然。
“你真的太高估我了。”她说,“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子的。”
“我能想到这一点,姜断弦也可能同样会想到。”风眼说,“在他与丁宁决战之前,他绝不容任何人伤及丁宁毫发。”
因梦叹了口气:“想不到你非但了解我,还能够这么样了解姜断弦。”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这一次呢?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对我有什么目的。”风眼说,“我只不过尽我所能来帮助你。”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远方。
“直到你不告而别的那一天,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以后……”
因梦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知道以后你一定听到过很多有关我的事,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找我报复,”她的声音更温柔,“可见你并没有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风眼说,“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一次呢?”
“这一次就不同了,”风眼说,“此时已非彼时,往事都已过去,是非恩怨俱忘。”
他的声音更遥远,他的人已往远方的黑暗走过去。
因梦急着问:“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一次,你难道要拒绝我?”
“是的,”风眼淡淡地说,“对我来说,一生中被人利用一次已足够。”
伴伴捧着个很大的托盘走进来,托盘上只有一锅清粥、几样小菜,没有酒。
姜断弦无饭不酒,丁宁现在却不能喝,这是她为丁宁准备的,她根本忘了姜断弦。
除了丁宁外,她心里根本没有别人。
可是丁宁看她那种眼色,却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伴伴咬住嘴唇,垂下头,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就好像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眼泪的味道有时竟然会像鲜血一样?
“这位姑娘,你的嘴上是不是在流血?”她仿佛听见丁宁在问,却又不知道是不是他在问。
她只知道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她自己小屋里的床上,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枕头。
这时候姜断弦正在问自己:“多情总是使人愁,无情的人呢?无情的人心里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忧愁痛苦?无情的人是不是活得比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