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伴本来应该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的,因为她这一生最深爱着的人,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
可是伴伴寂寞。
她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丁宁奉献出一切,丁宁却已完全不记得她。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差异了,而是人类最强烈最深挚痛苦的根源。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折磨,比情感上的折磨更让人痛苦?
肉体上的折磨,是别人在折磨你;情感上的折磨,却是你自己在折磨你自己,虐待自己,甚至会把你自己当作最痛恨的仇人,因为你恨你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去爱一个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的人。
伴伴寂寞,尤其是在她看到丁宁的时候,因为这时丁宁虽然就在她眼前,却又仿佛在千山万水外。
尤其是在她听见丁宁说“谢谢”的时候。
谢谢,多么客气,多么有礼,她送一杯茶给丁宁,丁宁说谢谢,她盛一碗饭给丁宁,丁宁说谢谢,不管她为丁宁做了一件什么事,丁宁都会对她说一声谢谢。
——你会不会对一个最亲近的人,每天说一百次谢谢?
丁宁的客气,丁宁的多礼,让伴伴的心都碎了。
快要到夏天了,在一些温暖潮湿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得到蚊子,在本来一片干褐色的大地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点绿意,在一些比较劳累的人们身上,已经可以看到汗珠。
在厨房里站了半个时辰,做好了一顿三菜一汤的中饭之后,伴伴身上也有了汗珠。
她想洗澡。
女孩子都是喜欢洗澡的,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之后,总是能让人容光焕发,心情欢悦,总是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漂亮。
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回家,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穿暴露的衣服,做丢人的事,有的男人甚至会不让女人去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去买一点花粉。
——男人的嫉妒有时候也会像女人一样无礼,可是据我所知,好像还没有一个男人会不让他的女人去洗澡的。
洗澡通常是在澡盆里,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澡盆,有些甚至是用玉石砌成的。
美人入浴,有很多怪癖,有的甚至喜欢用牛奶羊乳,蜂蜜茶。
可是最普通最常用的一种还是水。
水也有很多种的。
江水河水溪水海水泉水井水沉水塘水冷水热水雨水雪水地下水阴沟水温泉水,冷热香臭脏净,各式各样的水都有。
可是在人心中最向往的,还是那种最自然最洁净最清冽,从烟云缥缈中,青翠山岭间,如银练般夹泻而下的清泉。
就在伴伴的小屋旁,就有脉山岭如葱,一道清泉如银。
这时候已经将到夏天。
花景因梦在小路旁一个树荫下停下来,把她的计划从头再思索一遍。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伴伴。
——伴伴的出身,伴伴的遭遇,伴伴的教养和知识,和伴伴的弱点。
这些事因梦都已仔细调查研究过,她必须先要知道伴伴所有的弱点,才能找出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来打动这个女孩的心。
只有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
——以伴伴的遭遇来看,她对男人已经应该觉得很伤心了。
因梦为什么忽然变得对伴伴这么有兴趣?是不是为了丁宁?
因梦和丁宁之间是不是已经被打起了一个解不开也看不见的结?连他们的灵魂和命运皆在一起?
溪水清凉,绿得像翡翠,把伴伴的脸都映成了碧绿色。
她已经把她自己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这一潭碧水中,完全放松了自己。
现在丁宁正在午睡,他的安全有姜断弦保护。
现在天气如此晴朗,水波如此温柔,伴伴几乎已将她这一生所受到的苦难完全忘却。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溪畔的岩石上有一个人在痴痴地看着她。
伴伴几乎要嘶喊了出来。
她有过这种可怕的经验,那一次如果不是丁宁救她,她早就被人蹂躏,每当她想起那一次的遭遇,都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忍不住会放声嘶喊,冷汗透衣。
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站在岩石上痴痴地看着她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美丽、非常优雅的女人,看着她的眼波,远比春水更温柔。
在她这一生的记忆中,好像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柔的眼波看着她。
所以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对这个女人生出了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在某一方面来说,她甚至已经把这个女人当作了很知心的朋友。
在这个女人的眼波凝视下,她甚至觉得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如果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也许会发疯。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站在岩石上,用一种她自己训练出来的眼色看着水池中的女孩,她多年前就已知道男人都喜欢她用这种眼光看他们。
后来她才知道有很多女人也一样,尤其是那些历尽沧桑、饱经创痛的女人。
现在水池中这个女孩也不例外。
因梦发现她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凝视下渐渐融化。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只为了别人给她一点点温柔和同情,就肯付出一切?
如果有人能真正明了这一点,而且善加利用,那么这种力量恐怕远比任何人想象中更为强大。
先开口的人是伴伴。
“你是谁?”她问因梦,“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因梦不回答,却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襟,当那身雪白的轻衫从她肩上滑落时,伴伴看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已将停顿。
伴伴的身材也是值得骄傲的,也常常会让男人心跳加速,呼吸停止。
她非常明白这一点,而且也引以为傲。
可是等她看到这个女人完美无瑕的胴体时,就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他幻想中的神只一样。
当这个女人也滑入溪水中时,她几乎要晕倒。
等她从晕眩迷幻中清醒时,这个女人已经在她面前,用一根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而且用一种异常的声音对她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累了,而且吃了那么多苦。”因梦说,“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真正对你好,而且能够安慰你的人。”
她说:“你身边有这种人吗?”
伴伴不能回答,伴伴的心在刺痛。
“你没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因梦自己,“因为你一向只懂得付出你所有的爱去爱别人,却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她的手指更轻柔。
“可是在经过了这么多次不幸之后,你也应该明白去爱别人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了。”因梦说,“你也应该开始学一学怎么样让别人去爱你。”
伴伴的眼泪流下,落入溪水,然后她就发现她的身子已经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拥抱在怀里。
她想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
这个女人竟仿佛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用在男人和女人身上都同样有效。
蓝天如洗,绿草如茵,她们静静地躺在四月的晴空下,伴伴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全和满足。
她从未想到生命中居然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候,更未想到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经过了那么多男人对她无情的摧残和折磨之后,她忽然发现,只有女人才是真正可以信托依赖的,而且绝不会对你有丝毫伤害。
尤其是这个女人,她的多情和温柔,世上绝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替代。
在这种梦一样幸福的感觉中,她忍不住问:“我知道我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伴伴说,“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找到我?”
因梦嫣然。
“你怎么会是讨厌的女人?如果你讨厌,天下的女人就全都是讨厌鬼了。”她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开始注意到你。”
“真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这是谎话,可是谎话岂非总是能让人愉快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听谎话的?
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说谎话?
因梦又说。
“其实今天我本来不敢来的,我怕吓着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能够单独见到你的机会太少,我也不会来。”
“为什么?”
“我知道你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因梦说,“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神秘。”
——神秘的意思,通常就是有一点鬼祟,有一点阴谋,有一点见不得人。
伴伴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替他们解释。
“你说他们神秘,倒真的是有一点神秘,只不过他们绝不是坏人。”伴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曾经救过我。”
“哦?”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及时来救我,我早就被坏人污辱了。”
“现在呢?”因梦问,“这个曾经救过你的人,现在对你怎么样?”
伴伴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现在对你并不好。”因梦说,“我甚至看得出他对你很疏远很冷淡。”
伴伴依旧沉默。
因梦轻轻叹息。
“他救了你之后,你一定时时刻刻地记着他,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恩情很容易就会变成爱意,有时候你甚至会不惜为他牺牲一切。”
这是真的,因梦无疑很了解少女的心。
“可是等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之后,你又得到了些什么?”因梦说,“以前他救你,也许只不过好像把一块吃不完的肥肉,丢给一条快要饿死的野狗,在转眼间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又叹息:“男人们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又健忘,又自私,又无情。”
这也是真话,男人们的确常常都会犯这几样毛病,就正如女人们也常常会犯这几样毛病一样。
真话总是会刺伤人心。
——男人的心也是心,女人的心也是心。
伴伴的心好像已经被刺穿了一个洞。
小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圃,春花已经次第开了,已经可以戴在鬓旁,采入瓶中。
丁宁穿一身青衣,趿着的是带着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脚上甚至还套着双鸦头袜。
在初夏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脸看来虽然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可是他的神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雅适。
这种神态,使得他苍白的脸在鲜艳的群花中显得更突出,更高贵。
唯一和他这种优雅的姿态有一点不相配的,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可是这把刀也是非常优雅的,一种非常古朴的优雅,不相称的是,这把刀上的杀气。
花园里有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树荫下有一张几,一个蒲团。
几上有一个仿造宋汝州哥窑“雨过天青”的花瓶,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和尚,是丁宁。
——蒲团上坐着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团上。
丁宁正在修整他刚从花圃里摘下的鲜花,用他手里一柄形状古朴而优雅的银色的短刀。
一柄如此闲适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银刀,刀上怎么会有杀气?
午后的阳光还是金黄色的,还没有达到那种黑夜来临前夕阳的辉煌灿烂的鲜红。
姜断弦远远地站在一丛红花旁,静静地看着丁宁削整花枝,仿佛已看得痴了。
他的脸色永远是那么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却像是火一般燃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猛兽,看到了另一只足以威胁到它生命的猛兽。
可是丁宁只不过在削整几枝已经被摘落下的鲜花而已。
这种悠闲的事,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敌视?
阳光的金黄已渐渐淡了,火样的鲜红还没有染上夕阳。
如石像般静立不动的姜断弦,忽然慢慢地向丁宁走了过来。
丁宁却仿佛根本没有发觉自己面前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人,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与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银刀,修剪着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钝的纯银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常常都会做这一类的事。
可是姜断弦却在全心全意地看着他,就好像一个醉心于雕琢的人,在看着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师,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游戏。
在姜断弦脸上居然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了解姜断弦的人,就会知道他用这种眼色看丁宁,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见。
他看到了什么?
鲜花被摘下,就好像鱼已被网出水一样。
花被摘下,看起来依然同样鲜艳,鱼在网中,也依然同样在动,甚至动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断弦这种人眼中看来,就不一样了。
水中鱼的动,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动,网中鱼的动,就变成了一种为生存而奋斗的挣扎。
花在根上,那种鲜艳是自然的、活泼的,被摘下之后,就难免显得有些憔悴了。纵然被修剪过,被供养在最精美的花瓶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年华已将去,已经要用很浓的脂粉来掩饰脸上皱纹的女人了,怎么能比得上连蛾眉都不去淡扫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宁摘落,修剪后放入花瓶中的鲜花,居然还是同样鲜艳,没有人能看得出一点分别,甚至连姜断弦都不能。
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摘落这些花枝的?
丁宁不抬头、不开口。
姜断弦用两根手指,轻轻快快地拈起一段花枝,凝视着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色立刻变得更奇怪了。
那种眼色就像是一只猫看到了一只老鼠,却又像一只老鼠忽然看到了一只猫。
——刑部的总执事,有史以来最高明的刽子手姜断弦。
——忽然间一夜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三豆,从来不服的彭十三豆。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时,就会变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后一枝花插入瓶里,丁宁才发现姜断弦站在他面前。
姜断弦却还在凝视着手里那根花枝的切口,又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以钝刀切木,却如快刀切腐,刀势之奇变,现于刀锋切口外。”姜断弦直视丁宁,“以这样的刀法,当世能有几人?”
丁宁的态度很平静,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姜先生,这句话你不该问的。”
“为什么?”
“一刀之功,既不足显刀法,更不足决胜负。”丁宁说,“决战时之天时,决战地之地利,决战人之心情、体力,都可以影响刀法的强弱。”
“但是刀法的本身,却是不会变的。”姜断弦说,“刀也不会变。”
“人呢?”丁宁说,“人是不是会变?”
“是。”
“既然人会变,绝世无双的刀法名家,也可以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堪一击。”丁宁说,“这种事既非永恒,能用这种刀法的人,昨日可能只有三五人,今日可能变得八九人,明日又可能变得只剩下一个。”
姜断弦无语。
日色渐落,沉默良久,然后姜断弦才说:“不错,人会变,人事亦无常,你所经历的变化,实非我所能想象。”他说,“连我也认为你已变了,已非我的敌手。”
姜断弦叹息:“可是我错了,以你今日的体力,还能施展这样的刀法,等到你我决战时,只怕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丁宁居然笑了笑,淡淡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奇怪,我在那种暗无天日的鬼狱中,过那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生活,刀法怎么会还有进境?”
“是的。”姜断弦说,“我正想问你这句话。”
“其实你若仔细想一想,你也会明白的。”
“哦?”
“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身体也可以练的。”丁宁说。
“不用身体练,用什么练?”
“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出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
丁宁说:“而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
姜断弦的态度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而且充满尊敬,甚至用一种弟子对师长的态度对丁宁说:“谨受教。”
被摘落的十枝鲜花已经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枝还在姜断弦手里。
丁宁慢慢地站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这枝花带回去?”他问姜断弦。
“不想。”
“那么,姜先生,请君插花入瓶。”
这本来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被摘下的花,本来就应该插入花瓶里。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来越平淡的丁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却带着种很明显的挑战之意,就好像要一个人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
更奇怪的是,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一向严肃沉静的姜断弦忽然也变得很兴奋,就好像人已在战场,面对着一柄杀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