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做错了。”史天王淡淡地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什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你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平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你这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什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地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是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什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
史天王居然也叹了口气:“我明白香帅的意思,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和香帅一样,在为这件事头疼无比。”
“史将军这么样做,岂非就是要让别人头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头疼事小,杀头事大,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我也只好这么样做了。”他问楚留香:“这一点不知道香帅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说:“在你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你做得不对。”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么香帅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现在应该怎么做,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经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设法脱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荒岛上,这一次他连他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
“我可以想法子先冲出去,我也可以跟你们拼一拼。”他苦笑:“只可惜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
“没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个。”
“什么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叫人去弄几十坛好酒来,先喝一个痛快再说。”
楚留香也笑了:“听起来这主意倒实在不错。”
于是他们开始喝,不停地喝。
他们喝得真不少。
将醉未醉时,楚留香仿佛听见史天王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就当作是在喝我的喜酒。”
夕阳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映成红色的,看起来就好像瓶红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经醒了。醒来时虽然不在杨柳岸上,沙滩上的景色却更壮丽辽阔。
白云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你醒了?”
“一个人不管喝得多醉都会醒的。”楚留香说:“我醉过,所以我会醒。”
“那么不醉的人呢?”白云生带着笑问:“没有醉过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醒?”
“是的。”楚留香说得很认真:“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白云生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是的,的确是这样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经走了?”楚留香忽然问:“玉剑公主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那里去了?”
“是的。”白云生说:“他们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
楚留香遥望着远方逐渐暗淡的彩霞,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不能阻止玉剑公主,我也杀不了史天王,这一次,我是彻底失败了。”他问白云生:“你知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人偶尔尝一尝失败的滋味,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没有败过的人,怎么会胜?”白云生说:“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船已备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白云生紧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重。”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失败了一次就伤心得去跳海的。”
海船靠岸的地方,本来也是个贫穷的渔村,可是今日这里却显得远比平时热闹得多。村子里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每个摊子的生意都不错,吃东西的人虽然都作渔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鱼为生的。
这里无疑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可是楚留香现在已经完全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只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黑竹竿和薛穿心居然也混在这些人里面。
他想去招呼他们,他们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子却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顾她家一次生意。
“我们家不但有饭有面有酒,还有好大好大的螃蟹和活鱼。”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一双小手几乎把楚留香的衣裳都扯破了,看起来她家确实很需要楚留香这么样一个阔气的客人。
薛穿心和黑竹竿已人影不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只有被她拉着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户人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有鱼,也没有酒。”她吃吃地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楚留香苦笑。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重帘里却有个人带着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炖鸡?”
楚留香又怔住。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
村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还是急着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
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的怀抱里。
——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出来给你看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比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声,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已经小鸟般地飞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的前夕,将她自己献给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畔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了,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冷冷地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