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看来还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时却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还要机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了,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别人都能来找你,我为什么不能?”
楚留香道:“别人来找我,那是想来要我的命,你呢?”
张洁洁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还想留着你跟我斗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来跟我斗嘴的?”
张洁洁嫣然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正色道:“我来找你,只为了要告诉你两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张洁洁道:“我已经打听出那老头子夫妻俩是什么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太婆手里总是提着样什么东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动容道:“我想起来了,衰公肥婆,秤不离砣。”
张洁洁笑道:“不错,那老头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两人倒真是名副其实,你简直再找不出一个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并没有笑。
因为他知道这夫妻两人名字虽可笑,长得也可笑,其实却是很可怕的人。
张洁洁道:“据说这夫妻两人,本是岭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还有股很庞大的恶势力,只不过十几年前忽然洗手不干,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消息,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忽然出现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请他们出来杀我。”
张洁洁说道:“你想是谁请他们出来的呢?能请得动这种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这种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转动着,忽又接着道:“那头骡子的主人是谁,我也查出来了。”
楚留香道:“是谁?”
张洁洁道:“金四爷。”
楚留香皱眉道:“金四爷又是何许人也?”
张洁洁道:“金四爷就是金灵芝的四叔,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中最有权威的一个人,你既然去那里拜过寿,想必总见过这个人的。”
楚留香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这个人,而且印象还很深。
金四爷本就是个很容易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极健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无论谁都休想能将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还记得他的相貌——一双很浓的眉,双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就是笑的时候,看来还是很有威严。
你随便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夫妻两人就是他请出来的?
要杀我的人也是他?”
张洁洁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说那头骡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么知道?”
张洁洁笑了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张洁洁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张洁洁道:“因为我不高兴。”
天终于亮了。
他们终于已走出了山区地界,那匹马居然还在后面跟着。
有人说,狗和马都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其实它们只不过都已养成了对人的依赖性而已,宁可做人的奴隶,也不敢去独立生存。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赶来告诉你这些事,你该怎么谢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发现只有用这句话来对付张洁洁最好。
张洁洁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么?”
张洁洁道:“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真要你谢我,杀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请我喝杯酒,你总不该拒绝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还得看那地方的酒贵不贵。”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知道有个地方,非但酒不贵,而且还有个又白又胖的老板娘,而且这老板娘还在一心想着你,看来你就算不给钱都没关系。”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张洁洁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还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个小酒摊却居然已摆了起来。
早上赶路的人本就比较多。
那愁眉苦脸的老板正在起火生炉子,弄得一身一脸都是煤烟。
那又白又胖的老板娘正铁青着脸在旁边监督着他,好像满肚子都是“下床气”,吓得她手里抱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开了,脸上也堆出了笑容,旁边牵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为了要吃卤蛋挨了顿揍,现在她已先将卤蛋塞到孩子嘴里,表示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亲。
张洁洁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地笑。
楚留香只有装作看不见。
等老板娘去切菜倒酒的时候,张洁洁忽然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实在冤枉了她,她虽然很白,却一点也不胖。”
楚留香还是听不到。
张洁洁又道:“你看她的皮肤,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来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论她有没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愈说愈得意,好像还要说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来了,老板娘甜甜地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刚卤好的,相公你尝尝就知道。”
张洁洁忽然道:“你只请相公尝,姑娘我呢?”
老板娘瞪了她一眼,勉强笑道:“相公先尝过了,姑娘再尝也不迟。”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扭过了头,头还没有完全扭过去,脸已板了起来。
张洁洁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悄悄笑道:“原来她看我不顺眼,看来我还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讨厌。”
她拿起杯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要走?”
张洁洁道:“我说过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岂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蹿上了楚留香的马,打马就走,又吃吃地笑道:“这匹马先借给我,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你,你总不至于小气得连一匹马都不愿借给别人吧!”
这句话说完人和马都已去远。
楚留香本来要追的,却又停了下来。
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没有害过你,又没有欠你的,你凭什么要来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话也能把他挡回来。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远,只有在那里发怔,苦笑。
只听那老板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点毛病,怎么说起话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她没有什么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板娘手里摇着孩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轻轻地咬着嘴唇,悄悄道:“那么你遇见我可真是运气,我专会治你这种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来。
他已对自己发过誓,只要看见女人对他笑,他就立刻走得远远的。
老板娘好像很吃惊,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连口酒都没喝,就要去了吗?”
楚留香板着脸,道:“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转身,忽听老板娘大声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给你。”喝声中,她忽然将怀里的孩子朝楚留香抛了过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将孩子接住。
就在这时,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板已箭一般蹿了过来。老板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实在一点也不胖,身子轻盈如飞鸟。
楚留香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张凳子挡住了他的脚。孩子哭得好伤心,他怎么能将一个正在哭着的婴儿甩开来?
楚留香当然不是那种人。所以他就倒了霉。
楚留香躺在那里,看来好像舒服得很。
这张床很软,枕头不高也不低,何况旁边还坐着个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东西。
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羡慕极了。
只有他自己一点也不羡慕自己,除了嘴还能动,鼻子还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像块死木头似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老板娘手里拿着杯酒,慢慢地倒入他嘴里,媚笑着道:“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板娘又夹了块牛肉道:“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板娘眼波流动,笑得更甜,道:“我长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极了。”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还漂亮。”
老板娘道:“比起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万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板娘道:“有这么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还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脸的老板回来,把我卤在牛肉锅里。”
老板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我那老板本是借来用用的,现在已用过了,所以就还给了人家。”
楚留香道:“难道连孩子也是借来的?”
老板娘道:“当然也是借来的。”
她忽然拉开了衣襟,露出坚挺饱满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楚留香想闭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
她轻轻抚着楚留香瘦削的脸,柔声道:“你什么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点,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养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实在不敢想她要用什么来养他。
老板娘眼波流动,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对你怎么样?”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媚眼如丝,咬着嘴唇,道:“我要将你当作我的儿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说他是在笑,也可以说他是在哭。
有种笑本来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还能动,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板娘看着他的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儿子。”
楚留香道:“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样说的。”
老板娘道:“他怎么说?”
楚留香道:“他总是说,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猪还笨,要知道喝酒虽然愉快,但头一天喝得愈愉快,第二天也就愈难受。”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愈喝愈难受。”
楚留香道:“愈难受愈喝。”
老板娘道:“哪有这么多酒给你喝?”
楚留香道:“去买来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买?”
楚留香道:“用钱买。”
老板娘道:“钱由哪里来呢?”
楚留香道:“赚钱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赚钱的法子虽然多,但总免不了要费点力气,花点脑筋,就算你去偷,去抢,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认,不费力就可以赚钱的法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