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
英万里道:“但‘医中之神’蓝老前辈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说他并没有传人。”
原随云笑了笑,道:“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正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唯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住脱口道:“我们大家一齐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吧。”
胡铁花的人又怔住。
说话的这人,正是高亚男。
金灵芝瞟了她两眼,又瞪了瞪胡铁花,忽然转头,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处,仿佛又有一朵乌云飘了过来。
这两排八间舱房,大小都差不多,陈设也差不多。
但这间舱房,却令人觉得特别冷。
因为无论谁看到了枯梅大师,都会不由自主从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胡铁花,他简直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现在枯梅大师穿的虽然是俗家装束,而且很华贵,但那严峻的神情,那冷厉的目光,还是令人不敢逼视。
她目光扫过胡铁花时,胡铁花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幸好那四位“人鱼”姑娘身上已覆着条被单,用木板抬了进来,躺在枯梅大师面前的地上。
所以舱房里面根本就站不下别的人了,胡铁花正好乘机躲在门外,却又舍不得马上溜走。
高亚男虽然根本没有瞧他一眼,但他却忍不住去瞧她。
何况舱房里还有四条神秘而又诱惑的美人鱼呢?
她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海底真有龙宫,她们本是龙王的姬妾,动了凡心,被贬红尘?
还是海上虚无缥缈间,有个神秘的仙山琼岛,她们本是岛上的仙女,为了贪图海水的清凉,却不幸在戏水时落入了凡人的网?
只要是男人,绝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件事不觉得好奇的。
胡铁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进去,只有偷偷地在门缝里窃望,舱房里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敢说话。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地道:“你对这件事倒真热心得很。”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金灵芝了。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来就很热心。”
金灵芝冷冷道:“网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没有这么热心了吧?”
胡铁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话!
“只要你沉得住气,她们迟早会来找你。”
“你只要摸着女人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想到了这句话,胡铁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笑道:“你若将我看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金灵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还是老时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铁花答应,也不让他拒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去了。等胡铁花回头时,早已瞧不见她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句话说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舱房里,唯一的温暖就是站在墙角的一位小姑娘。
楚留香自从上次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就始终没有忘记。
她虽然垂着头,眼角却也在偷偷地瞟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触到她时,她的脸就红了,头也垂得更低。
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头,可惜枯梅大师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说的话永远很简单,而且从不解释原因。她说的话就是命令。
“砰”地,门关上。门板几乎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张三又在偷偷地笑,悄悄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这么近呀!鼻子被压扁,岂非是得不偿失?”
这两人似乎又要开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抢着道:“原公子,此间距离那蝙蝠岛,是否已很近了?”
原随云沉吟着,道:“只有这条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岛的海路。据他说,至少还得要再过两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无名的岛屿?”
原随云道:“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会有什么岛屿。”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测,那四位姑娘是从何处来的呢?”
原随云道:“在下也正百思不得其解。”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故老相传,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许多也正是人所无法解释的。”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我们莫非又遇见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张三说道:“她们若真是女鬼,就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
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
呼声很短促,很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原随云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又怎会发出这种呼声?她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连胡铁花都从未听过她的惊呼。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难道那四条鱼真是海底的鬼魂?此来就是为了要向人索命?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道:“是高亚男在哭。”
高亚男虽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声胡铁花却是听过的。她为什么哭?舱房里还有别的人呢?
胡铁花再也顾不了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
他的人随着冲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顿。
每个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无论谁都无法想象这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都无法描述出此刻这舱房中悲惨可怖的情况。
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的,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胴体已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会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象。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在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很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毒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若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挥,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子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地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出神入化。而且动作之从容,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蹿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力送入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的眼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扑入了楚留香怀里——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胸膛里。
她身子不停地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父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仇。”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父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愈来愈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琼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太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得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成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错,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着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道:“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们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实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能解释了。”
英万里也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太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嗫嚅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留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就正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生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