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慢慢退了出去。
为了这刺客组织的首领,他已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追踪了多久,现在他总算心愿得偿。
可是他心里真的高兴吗?
深秋昼短,暮色似已将来临。
秋风舞着黄叶,伶仃的枯枝也陪着在秋风中颤抖。
楚留香自地上拾起了一片落叶,怔怔地看了许久,又轻轻地放了下去,看着它被秋风卷起。
他挺起胸,走了出去。
楚留香一走出薛家庄的门,就已发现有个人远远躲在树后,不时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偷偷看一眼。
他虽然只露出半只眼睛,但楚留香也已认出他是谁了……除了小秃子外,谁有这么秃的头?
小秃子一见楚留香,眼睛就亮了起来,楚留香却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他,小秃子急得直擦汗,直招手,楚留香还是不理。反而故意往另一边走,小秃子闪闪缩缩在后面跟着,也不敢出声招呼。
刚在别人家里放完了火,总是有些心虚的,直等楚留香已走出很远,小秃子才敢过去,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若再不出来,可真要把我们急死了。”
楚留香板着脸,道:“我一点也不老,也用不着你们着急。”
小秃子怔了怔,赔笑道:“香帅莫非在生我们兄弟的气吗,难道是为了我们兄弟不敢冲进去帮忙?”
楚留香冷冷道:“帮忙倒不敢,只求你们以后莫要再认我这朋友就是了!”
小秃子本来还在赔着笑,一听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问道:“为……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虽然什么样的朋友都有,但杀人放火的朋友倒是没有,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杀人放火,长大了那还得了。”
小秃子着急道:“我……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哪!”
楚留香道:“放火呢?”
小秃子苦着脸道:“那……那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放的火,是不是?”
小秃子脸上直流汗,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楚留香道:“你为了我放火,我就该感激你,是不是?那么你将来若再为我杀人,我是不是更应该感激你?”
小秃子急得几乎已快哭了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放火烧的若是恶人的屋子,杀的若是恶人,虽然已经不应该了,倒是情有可原;烧的若是好人的屋子,杀的若是好人,那么你无论为了谁都不行,无论什么理由都讲不通。你明白吗?”
小秃子拼命点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留香脸色和缓了下来,道:“你现在年纪还轻,我一定要你明白‘大丈夫有所不为’这七个字,那就是说,有些事你无论为了什么理由,都绝不能做的!”
小秃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哽声道:“我明白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绝不做坏事,绝不杀人放火。”
楚留香这才展颜一笑,道:“只要你记着今天的这句话,你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兄弟!”
他拉起小秃子笑道:“你还要记着,男人眼泪要往肚子里流,鼻涕却万万不可吞到肚子里去。”
小秃子忍不住笑了,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险些真的将鼻涕吞了下去,赶紧用力一吸,全部鼻涕“吸溜”一声就又缩了回去。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样一手内功绝技。”
小秃子红着脸,哧哧笑道:“小麻子也总想学我这一手,却总是学不会,鼻涕弄得满脸都是。”
楚留香道:“他在哪里?”
小秃子道:“他陪着一个人在那边等着香帅,现在只怕已等得急死了。”
小麻子果然已急死了,但他陪着的那个人却更急,连楚留香都未想到等他的人竟是薛斌的书童倚剑。
倚剑一见了楚留香,就要拜倒。
楚留香当然拦住了他,笑问道:“你们本来就认识的?”
小麻子抢着道:“我们要不认得他,今天说不定就惨了,若不是他放了我们一马,刚才我们就未必能逃得了。”
小秃子一听他又要说放火的事,赶紧将他拉到一边。
倚剑恭声道:“香帅的意思,小人已转告给二公子。”
楚留香道:“他的意思呢?”
倚剑道:“二公子也已久慕香帅侠名,此刻只怕已在那边猎屋中恭候香帅的大驾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再烦你去转告薛二公子,请他稍候片刻,说我马上就到。”
等倚剑走了,楚留香又沉吟了半晌,道:“我还有件事,要找你们两个做。”
小麻子怕挨骂,低着头不敢过来,小秃子已挨过了骂,觉得自己好像比小麻子神气多了,抢着道:“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也没关系。”
“昨天晚上我去找的那对夫妻,你认得出吗?”
小秃子道:“当然认得出。”
楚留香道:“好,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将他们也带到那边猎屋去,就说是我请他们去的。”
小秃子道:“没问题!”
楚留香道:“但是你们到了那边猎屋后,先在外面等着,最好莫要被人发现,等我叫你们进去时再露面。”
小秃子一面点头,一面拉着小麻子就跑。
楚留香仰面向天,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谢天谢地,所有的麻烦事,总算都要过去了……”
楚留香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将左轻侯稳住,又将那位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左明珠”姑娘带出了掷杯山庄。
这位“左姑娘”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很,这两天她好像已养足了精神,但走路还是慢吞吞的,跟在楚留香后面走了很久,才悠悠地道:“现在已经快到三天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知道。”
左姑娘道:“你答应过我,只要等三天,就让我回家的。”
楚留香道:“嗯。”
左姑娘道:“那么……那么你现在就肯让我回去?”
楚留香道:“我自然肯让你走,只不过,你回到家以后,你父母还认你吗?若换了我,是绝不会认一个陌生女孩子做自己女儿的。”
左姑娘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你已经答应过我,你就该替我去解释。”
楚留香道:“金弓夫人会相信我的话?”
左姑娘道:“江湖中谁不知楚香帅一诺千金?只要香帅说出来的话,就算你的仇人,也绝不会不相信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又回头一笑,道:“你放心,我总叫你如愿就是,只不过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一着急,我的章法就乱了。”
左姑娘垂下了头,又走了半晌,前面已到了那小树林,远远望去,已可隐约见到那栋小木屋。
她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你既不想送我回家,想带我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你瞧见那边的木屋了吗?”
左姑娘脸色更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我走累了,我们先到那屋子去坐坐。”
左姑娘道:“我……我……我不想去。”
她虽然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嘴唇还是有些发抖。
楚留香笑道:“那屋子里又没有鬼,你怕什么,何况,你已死过一次,就算有鬼你也不必害怕的。”
左姑娘道:“我……我听说过那屋子是薛家的。”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左明珠,自然不能到薛家的屋子去,但你又不是真的左明珠,左明珠早已死了,你只不过是借了她的尸还魂而已,为什么去不得?”
他笑嘻嘻道:“何况,你既是薛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迟早总是要到薛家去的。”
左姑娘道:“可是……可是……”
楚留香道:“我也没关系,我是薛衣人的朋友!”
左姑娘好像呆住了,呆了半晌,勉强低着头跟楚留香走了过去,脚下就像是拖着千斤铁链似的。
楚留香却走得很轻快,他们刚走到那木屋门口,门就开了,一个很英俊的锦衣少年推门走了出来。
他脸上本来带着笑,显然是出来迎接楚留香的,但一瞧见这位“左姑娘”,他的笑容就冻结了。
左姑娘虽然一直垂着头,但脸色也难看得很。
楚留香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笑道:“两位原来早就认得了。”
那少年和左姑娘立刻同时抢着道:“不认得……”
楚留香笑道:“不认得?那也无妨,反正两位迟早总是要认得的。”
他含笑向那少年一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薛二公子了。”
薛斌躬身垂首道:“不敢,弟子正是薛斌。香帅的大名,弟子早已如雷贯耳,却不知香帅这次有何吩咐?”
楚留香道:“吩咐倒也不敢,请先进去坐坐再说。”
他反倒像个主人,在门口含笑揖客。薛斌和左姑娘只有低着头往里走,就像脖子忽然断了,再也抬不起头。
倚剑立刻退了出来,退到门口,只听楚留香低声道:“等小秃子来了,叫他一个人先进来。”
只见左姑娘和薛斌一个站在左边屋角,一个站在右边屋角,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
楚留香笑道:“这地方实在不错,就算是做新房,也做得过了……薛公子,你说是吗?”
薛斌哈哈道:“不敢……是……咳咳。”
楚留香又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曼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是约在此间,倒真不错……”
他忽然拉开门,小秃子正好走到门口。
楚留香笑道:“你来得正好,这两位不知你可认得吗?”
小秃子眼睛一转,立刻眉开眼笑,道:“怎么会不认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都是大方人,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几两银子。”
他话未说完,左姑娘和薛斌的脸色已变了。
两人抢着道:“我不认得他……这孩子认错人了。”
小秃子眨着眼笑道:“我绝不会认错,叫花子遇到大方人,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楚留香拊掌笑道:“如此说来,薛公子和左姑娘的确是早已认得的了。”
左姑娘忽然大叫起来道:“我……我不姓左,你们都看错了,我是施茵……我不认得他!”
她一面狂吼,一面就想冲出去。
但是她立刻就发现真的“施茵”已站在门口!
楚留香指着施茵,含笑道:“你认得她吗?”
左明珠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我……”
楚留香道:“你若是施茵,她又是谁呢?”
左明珠呻吟一声,突然晕了过去。
叶盛兰、施茵和梁妈坐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都很奇特,也不知是惊惶,是紧张,还是欢喜。
倚剑、小秃子和小麻子站在旁边发呆,显然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好奇。
左明珠倚在薛斌怀里,仿佛再也无力站立。
他们本是“不认得”的,但左明珠一晕倒,薛斌就不顾一切,将她抱了起来,再也不肯松手了。
大家的心情虽不同,表情也不同,每个人的眼睛却都在望着楚留香,都在等着他说话。
楚留香将灯芯挑高了些,缓缓道:“我听到过很多人谈起‘鬼’,但真的见过鬼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我也听人说过‘借尸还魂’……”
他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种事本来也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次我却几乎相信了,因为亲眼见到左姑娘死,又亲眼见到她复活。”
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我也亲眼见到施姑娘的尸身,甚至连她死时穿的衣服,都和左姑娘复活时说的一样,这的确是‘借尸还魂’,谁也不能不信。”
小秃子眼睛都直了,忍不住道:“但现在施姑娘并没有死,左姑娘又怎么会说话呢?施姑娘既没有死,她的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我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无意中闯入这屋子,发现了火炉中的梳妆匣花粉。”
小秃子道:“梳妆匣子和‘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你若想听这秘密,就快去为我找一个人来,因为她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她一定也很想听。”
小秃子还未说话,梁妈忽然道:“香帅要找的可是那位石姑娘?”
楚留香道:“不错,你也认得她?”
梁妈苍老的脸居然也红了红,道:“我已将她请来了,可是石姑娘一定要先回去换衣裳,才肯来见香帅。”
楚留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因为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石绣云年纪还轻,年轻的女孩子修饰得总比较快些——女人修饰的时间,总是和她的年龄成正比。
石绣云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也很惊讶。
小秃子比她更着急,已抢着问道:“梳妆匣子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火炉里有梳妆匣,就表示必定有一双男女时常在这里相会。我本来以为是另外两个人,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和这匣子里的花粉不同。”
他没有说出薛红红和花金弓的名字,因为他从不愿伤害到别人,但这时左明珠的脸已红了。
小秃子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道:“你听我一说……”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听你一说,就猜出其中有一人必是薛公子,但是薛公子的……的‘朋友’是谁,我还是猜不出。”
他这“朋友”两字倒用得妙极,薛斌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本来以为是石大姑娘,直等我见到这位倚剑兄弟时,才知道我想错了。”
倚剑垂下了头,眼泪已快流下来。
楚留香又道:“于是我更奇怪了,石大姑娘既然和薛公子全无关系,薛公子为何会对她的病情那么关心?又为何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他甚至宁愿被绣云姑娘误会,也不愿辩白,反而想将错就错……所以我想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隐秘,否则任何人都不愿背这种冤名的。”
石绣云狠狠瞪了薛斌一眼,自己的脸也红了。
楚留香道:“我想这秘密必定和石大姑娘之‘死’有关,所以,我不惜挖坟开棺,也要查明究竟,谁知……”
小秃子抢着道:“谁知石大姑娘也没有死,棺材里只不过是些砖头而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石大姑娘倒的确是死了。”
小秃子眼睛发直,道:“那么……她的尸身又怎会变成砖头呢?”
楚留香道:“因为她的尸身已被人借走。”
他不让小秃子说话,已接着道:“就因为薛公子要借她的尸身,所以才那么关心她的病情,就因为封棺的人是她的二叔,所以薛公子才会对她的二叔那么照顾!”
小秃子抢着道:“可是……可是薛公子要石大姑娘的死尸有什么用呢?”
他实在愈听愈糊涂了。
楚留香道:“只因薛公子要用石大姑娘的尸体,来扮成施茵姑娘的尸体,让别人都以为施姑娘真的已死了。”
他叹息接道:“石大姑娘的身材、面容也许本就有几分和施姑娘相似,
何况,人死后面容有些改变,任何人也都不会对死尸看得太仔细的,装扮得虽然不太像,也必定可以混过去,更何况梁妈也参与了这秘密。”
梁妈的头也低下来。
小秃子摸着秃头,道:“可是……施姑娘又是为了什么要装死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施茵若是没有死,左明珠又怎能扮得出‘借尸还魂’的把戏?”
小秃子苦笑道:“我简直愈听愈糊涂了,左姑娘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