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非拉着石慧走到司马之面前,他们这种亲昵的样子,立刻又引起许多人的注目,因为那时礼教甚严,男女之防甚重,只见他们两人此刻热情如火,别人的想法,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司马小霞在她爹爹旁边,看到这情形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好受,这种不好受感觉的由来,她以为只有她一人知道,其实罗刹仙女看了肚中暗笑:“这小娘子吃起干醋来了。”
司马之此番仔细地打量了石慧两眼,见她秀外慧中,丽质天生,一笑起来两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和潇洒飘逸的白非站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按理说,司马之此刻怎有叹气的理由?但是他心中却另有苦衷,原来他此番携带两个娇女来到这荒凉之地,除了看看昔日的老友千蛇剑客到底有什么举动,和寻找分离数十年的妻子之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为司马小霞找个婆家。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西北,必定是群雄大聚,因为武林中人谁不想来此一显身手,这种心理他少年时也未尝没有,因此他就希望能在这些人里替司马小霞物色一个对象,因为他自己年华已去壮志也消磨殆尽,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这娇女身旁呀。
当他第一眼看到白非时,这出身武林世家的英俊少年立刻就被他看中,此刻他见了白非和石慧的亲昵情形,当然会感于其中了。
石慧带着一脸憨笑望着他,这娇憨而幸福的少女怎会了解他的心境?他微微苦笑一下,问道:“姑娘从何处来?”
他当然不是在探听她的来处,而是希望能知道和她同来的冯碧,是从哪里来的,石慧听了却一愕,不知道这名震武林的老人为何会突然问她这句话,但她依然答道:“晚辈从川中来的。”
司马之哦了一声,这许多年来的磨练,已使他能将心中的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脸的后面。
他沉声道:“和姑娘来的那位女子也是从川中来的吗?”
石慧明亮的眼睛一瞬,恍然了解了人家问她这句话的用意,暗忖:“原来他在问她的来路。”方才司马之和冯碧面面相对时那种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俩人之间,必定有着什么关联,只是她再也料想不到,那年轻的女子会是这老人的妻子,也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白羽双剑中的一人。
石慧望了白非一眼,很快地答道:“那位姑娘只是晚辈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老前辈不知道,那位姑娘的武功才惊人哩--”她顿了顿,又道,“据晚辈看来,恐怕并不在刚才那个年轻的书生之下--”她婉然一笑,又道,“只是那位姑娘脾气有点怪,喜欢吃--喜欢吃狗肉。”说着,她又咯咯娇笑不止。
她不知道冯碧的年龄,一口一句姑娘,司马之有些好笑,但是这份笑意却比不上他心中难受的感觉的万一。
他知道自己冀求能知道冯碧的来处的希望已落了空,微喟了一下,忽然答道:“我们本是要出来吃饭的,可是你看,到现在饭还没有吃哩。”
石慧当然跟着白非一起走,这一行五人,瞬即发觉无论走到哪里,自己都是最受注意的人物,等到他们回到客栈时,更发觉了一件奇事。
石慧今晚无宿处,性情有如男儿般豪爽的罗刹仙女立刻拉她和自己一起住,她这句话出口,石慧脸上一红,还隐隐有怒意。
白非看了一笑,悄悄对她说:“她也是女子哩,不过女扮男装罢了。”石慧仔细地打量了罗刹仙女和司马小霞后,不禁扑哧一笑,也看出来了,这番却轮到她们两人脸红了。
他们走到客栈时,时辰真正是晚了,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当然也熄了灯,街上已远不如方才的明亮。
但是他们却看到客栈门口一排站着八个人,手上提着极亮的大灯笼,见了他们,立刻远远迎了上来,灯笼火光,照得远处都发亮,那提着灯笼八人,穿着青色长衫,斯文得很,但步履之间,却令人一望而知他们身上都怀着颇深的武功。
这令司马之等人觉得有些诧异,那八人走到近前,先头两人朝司马之躬身道:“前辈想必就是司马之大侠吧?”说话态度,极为恭谨。
司马之点首道:“正是。”
那人又道:“晚辈奉教主之命,特地来此恭迎大驾--”
司马之打断了他的话,道:“到哪里去?”
那人一笑道:“这种客栈,怎是老前辈的久居之处,现下离会期还有十天,教主因此特地为老前辈准备了一个住处。”
司马之哦了一声,心里在考虑这千蛇剑客的用意,但是以他的地位,却又怎能不去,于是他愕然道:“如此麻烦兄台了。”
白非微一沉吟,方待开口,那人又道:“这位想必就是天龙门的少掌门云龙白少侠吧?
“教主对阁下也倾慕得很,因此告诉晚辈说,无论如何请白大侠也一起去。”白非心里一愕,这名重天下的武林奇人千蛇剑客也对他如此看重,他心里当然受用得很,罗刹仙女却冷哼一声,原来人家没提到她,她心里有些不高兴了,因为“罗刹仙女”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只有在新出道的云龙白非之上。
那人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又说道:“如果各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的话,现在就请各位跟小可一齐去。”
司马之点首道:“如此更佳。”
他们进去整束了一下包袱,白非因身无长物,原来他素性不羁,最怕带累赘东西,身上除了银子之外什么都不带,衣服脏了,就在当地买来换上,他出身豪门,自然难免有些公子哥儿的脾气。
那八人仍静立门口,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八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若非受过极良好而严格的训练,是绝难做的。
司马之暗忖:“看来这二十年来,千蛇剑客不但在武功上有了极大的收获,在这西北一地,亦造成了极大的势力。”一念至此,不禁长叹一声,他这些年来,非但是一事无成,还把昔年的英风侠骨都消耗磨尽了,现在和人家一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他之所以如此,还不是为了情之一字,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都为了这情字潦倒半生,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愈是英雄豪杰,他的情也愈是比别人浓厚。
他们穿出小镇的街道,提着灯笼的八人身形渐快,但提着的灯笼仍平平稳稳的,这种轻功已是江湖上可观的身手了,但看他们的地位,却只不过是灵蛇帮中的末流弟子而已,由此可知那灵蛇帮的实力。
白非四顾,这本是荒凉之地,那小镇似乎是这一片荒野中唯一的点缀,他暗忖:“这几人究竟要引我们到哪里去?”因为看起来,这里绝不像有一个可供众人歇息之处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怀疑,但却也并不害怕,看了别人一眼,见他们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暗忖:“我还是该谨慎些才是。”
于是他脚步一紧,紧紧迫在那提着灯笼的八人后面,那些人轻功虽佳,但与云龙白非一比,可还是差得太远了。
灯笼火光中,前面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极大土丘,想必是离土崩之处颇远,是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那提着灯笼的八人沿着土丘走,刚打了小半个圈子,白非眼前一亮,原来这土丘不是个土丘,而是用土砖筑成的,这墙依着圆形而建,但是后面却缺了一口。
他们就从那缺口中走了进去,里面竟是一座很精致的房子,外面那么大的风,此地却一点儿也没有,想必那高墙就是挡风的。
那土墙极厚,几乎有七八尺,不知是怎么筑成的,在这种大的风里也不会倒,白非奇怪得很,忽然心念一动,暗忖:“方才外面风那么大,那几个人手上的灯笼怎么既不灭,又不动?”心里更奇怪,忍不住又走下几步,去看看那灯笼。
他这一看,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灯笼的支架,竟是纯钢所制,而在里面发着亮的东西,也不是烛火,而是一颗很大的珍珠。
白非心里真吃了一惊,这种珍珠能有一颗已是极为难得,而这千蛇剑客却用来做灯笼,于是他对千蛇剑客不禁起了很多种幻想,说不出多么急切地想见一见这位奇人,虽然他也大略知道他的隐秘。
他一回头,看到石慧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地望着他,像是对他的行动有些儿奇怪,这种目光是那么的关切,白非心里甜甜的,想走过去细将心里的事说给她知道,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这房子的大门是关着的,但忽然自开,白非聪明绝顶,知道门里必定有人暗中窥视,是以他们一来,那门便开了。
司马之率先走了进去,那房子却除了一个站在门旁边的老头子之外,再没有一个别人,这点倒是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因此照他们的想法,这地方既是千蛇剑客招待他们歇息的地方,照理讲是应该有人的。
那提着灯笼的八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教主知道老前辈一定喜欢清静,所以这房子里除了这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外,一个人也没有。”
司马之哈哈笑道:“他倒想得周到。”
那人忙连连称是,司马之又道:“麻烦兄台,回去见了你家教主,说我老头子多谢他的好意--”
他倏然话声一顿,目中现出精光,沉声道:“数十年来,我老头子承他照顾的地方太多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态间威凌毕现,那八人连连称是,话都不敢说,连忙走了。
司马之长叹了一声,缓缓走入房子里去,司马小霞嘟起嘴来道:“这千蛇剑客真是可恨,把我们弄到这鬼地方来,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叫我们到哪里去吃饭去?”
她此话一说,别的人都扑哧笑出声来,罗刹仙女娇笑道:“你呀!就记得吃。”
司马小霞脸红得如红柿似的,仍嘴犟说道:“你不记得吃,你不要吃饭好了,哼!每个人都要吃饭的呀。”
众人更是笑不可抑,司马之忧郁的面色中,也透露出一点笑意道:“这么大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也不怕人家笑话。”
司马小霞嘟囔道:“谁敢笑我。”目光一转,和白非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碰到一起,粉脸又不禁倏然飞红了。
这房子里窗明几净收拾得整齐已极,装饰的东西也都是些极为贵重之物,司马之摇头叹道:“这邱独行的确是个奇人,在这种地方亏他弄得出这种好房子来,普天之下,聪明才智能比得上他的人,的确是太少了,只是--”他长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他空负一生绝学,却总不肯走上正途。”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在这栋房子的几间屋里走出走进,这些天来他们在这荒凉的地方吃尽了苦,如今见了这种好地方,自是高兴已极,石慧忍不住也跟了去,她自从知道她们也是女子之后与她们就很亲近,司马之却和白非坐了下来。
蓦然,一声欢呼,司马小霞又笑又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火腿,高兴地叫道:“原来这房子里还有好多吃的东西呀。”她大眼睛转来转去,转到白非脸上,口中却向司马之笑:“爹爹明天我做几样菜给你吃好不好?”
大家旅途劳顿,又打了一场,都有些累了,谈笑了一会,各自找了间房睡下,石慧好几天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用手摸了摸铺在床上那又厚又软的棉被,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
她正在朦胧之间,突然窗子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练武的人睡觉多半清醒,何况她年纪虽小,内功却有根基,闻言倏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轻叱道:“是谁?”身形微动,想朝窗外扑去。
哪知窗外一人轻轻回答道:“是我!”石慧听了,心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原来那人竟是白非。
她身子好像突然软了下来,柔声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呀?”窗外静默了半晌,然后低低地说道:“我想找你谈谈。”
石慧柔肠百转,不知道该怎么好,但最后终于说道:“你在外面等等,我马上就出来。”走回床边,穿上鞋子,身躯轻盈地一掠,支开窗子,像一只春天的蝴蝶般自窗口穿了出去。
白非正呆呆地站在窗前,石慧在他面前倏然顿住了身形,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中俱一荡,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石慧轻轻说道:“这么晚了,我要回房去了,有什么话待明天再说吧。”口中虽然如此说,脚下却丝毫也没有移动半分。
白非眼睛里充满了情意,他也知道他自己眼中的情感,对方一定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他并不想隐藏自己的情感,于是他轻轻说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话对你说,只不过想看看你罢了。”
石慧的脸羞得红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白非对她的情感,但是这种露骨的话,她却是第一次听到,她虽然天真无邪,生性也异常奇特,甚至可以杀人而不眨眼,但在这种情形下,却不禁脸红。
又过了一会,石慧娇羞地说:“站在这里给人看到了多不好意思,我们到--”她话虽然没有好意思说出来,可是其中的含义,不就是我们到别的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去吗?
白非心中一阵猛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欢喜成什么样子,石慧缓缓移动着脚步,在前面走,白非忙着跟了过去。
这房子外也有院子,院子边是低墙,再外面可就是那使白非错疑为土丘的高墙了。
白非抬头仰视,天上虽然无星无月,然而在他看来,今夜却是他有生以来所度过一个最美丽的晚上,石慧何尝不如此?
“我们到那上面去玩玩好不好?”石慧指着那高墙道,根本没有等白非回答,身形一起就掠了过去,因为她知道白非一定会跟着来的。
那土墙高约五丈,白非到了下面一看,不禁停了下来,他们轻功虽然高,但叫他们一掠五丈,却是绝不可能的。
石慧眼珠转了转,她生性极强,心里想到要做的事,要让她不做,真比杀了她还难过,白非道:“我们想办法上去吧。”
原来这么多天来,他也知道了她的个性,石慧回过头,朝他一笑,身形一纵,竟在这土墙上施展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来了。
白非见她上去了,才一提真气,想以家传的绝顶轻功在空中借力蹿上去,猛然想起,这样一做,恐怕她又要生气了,因为那自己不是将她比了下去了吗?念头一转,也用壁虎游墙的功夫上了去。
石慧拍着衣服上沾着的少许尘土,埋怨地说道:“真奇怪,无论我怎么练,轻功总是练不大好,像人家那样,身法快得连眼睛都追不上,真不知道是怎么练成的?”她不知道,她练的轻功“暗影浮香”,已是武林中最高的,只是昔年无影人丁伶得到的只是残篇,虽然仗着她的悟性,能够练成了,但总不如原先那么自然,因为这种内功上的奥秘,是经过了无数人的苦研而成的,其中假如有了一点极小的瑕疵,那么练功的时候,就会遇到极大的阻碍了。
上面的风很大,两人都有些寒意,白非想伸过臂膀去搂住她,但是又不敢,石慧想靠在他的身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垂着头,白非道:“以前你对我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后来--后来我又以为你在那土窑里被黄土--”
“你以为我那么呆呀!”石慧娇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以为我死了的时候,哭了没有?”
白非讷讷地答不出话来,因为他虽然难受,却委实没有哭过,石慧瞪着眼睛望着他,忽然又一笑道:“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好不好。”两人紧紧地偎在一起,风再大,他们也不在乎了。
这时天地间,任何事都不再能闯入他们的脑海中去,彼此心中,除了对方之外,也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存在。
蓦然,一声轻笑自他们背后发出,白非、石慧大惊,倏然分开,回头一望,白非看到一个浑身纯白的女子,站在那里,衣衫飘然随风而舞,面上也挂着一块白巾,除了眼睛外,再也看不到别的。
他家学渊源,武功已得真传,但这人来到他身后他还不知道,他如何不惊,这人在夜色中望之如仙,又好像鬼魅似的,他方在惊惧之间,哪知石慧已一头扑进那女子怀里。
那女子竟也一把搂着石慧,笑骂道:“好呀,我到处找不着你,原来你却躲到这里来了。”语声中充满了柔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