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丁善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奸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然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另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纯白脸上也戴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子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来,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起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子,其实他生平也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的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地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怕不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子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太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顶上蹿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凛,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是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地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此花枝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她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地认识你。”
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地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的救命恩人,不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果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你杀父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谢大英雄该怎么办?”
她这一说,谢铿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铁手并没有杀死我父亲,那我就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忖道:“还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遂朗声道:“黑铁手当着天下英雄,一掌击毙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为着一件小事就动手杀人,岂非太毒了些吗?”
“真的吗?”那女子一笑道,无论从她的身材、声音,甚至风姿上来看,她都应该是个绝色佳人,但她的脸,却像是一块上面雕刻着极丑陋的花纹的玄冰。
“可是据我所知道,杀死令尊大人的,却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女子,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将这一类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这句话,所带给谢铿的惊骇,却是太大了,他脑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块巨石,震起无数涟漪,使他再没有思索任何一个问题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躯,也有些摇晃,仿佛这些充满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已不能再支持他自己,丁善程伸手轻轻扶过他,瞪眼望着那白衣的诡秘女子,其实此刻这小铺里的几十对眼睛,又有哪一对不是在望着这诡秘的女子呢?
须知,她的这种做法,大大超出了武林常情之外,谢铿略为清醒了一下头脑,但饶他江湖经验再丰,也想不出这女子的来意。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此事插言半句,因为这件事关系着二十多年来的一段公案,而这段公案又几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数人所注意着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地向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每个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个心中都生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将脖子努力地向衣领里缩进一寸,纵然这小铺子此刻是温暖如春的。
那女子充满了讥讽、嘲弄和蔑视地一声冷笑,又道:“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假了--”她故意停顿了话,果然每人都在极为注意地倾听着。
谢铿心中方自一动,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这女子是谁,那女子将上身扭动了一下,让她腰部以上的身躯几乎和腰部以下的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也许你们都没有看到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们都听过我的名字--”她又将她的话,倏然顿住,然后一字一声地说道,“我就是无影人。”
这“无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掷地有声,丁善程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这受惊的年轻人再也想不到无影人会是个女子。
原来无影人昔年,江湖侧目,但谁也没有看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人们心里,把她幻想成各种人物,但由于人类的错觉,谁也不会认为这毒辣、阴狠的无影人竟会是个女子。
无影人昔年为着黑铁手施毒害死虬面孟尝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虬面孟尝外,谁也不知道真相,虽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谁又敢说虬面孟尝是为无影人所害,因为他们之间,素无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关山,来到此地,当然是为着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铁手,有人说少女的第一个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任何人的第一个情人,总是她毕生难忘的。
她知道了黑铁手已死的消息后--这是她在那土墙上从她女儿石慧那里知道的,她立刻下了决心要为黑铁手报复,她生性奇特,她对那人怨毒越深,却也越发不愿意让那人痛痛快快地死去,因此她找着谢铿也并没有立刻下手,这在她说来,原来极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做而已。
谢铿此刻反复思量,从他所知道的许多件事上,他已经恍然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也确信无影人的话并非虚言,他父亲的确不是黑铁手杀死的,纵然他父亲的死,和黑铁手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即使黑铁手没有动手,他父亲一样会死,反过来说,假如无影人不曾先施毒,以他父亲的武功,却不一定会伤在黑铁手掌下。
他暗中长叹一声,对那曾经救过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铁手的愧怍,又加深了几分,他心中剧烈地绞痛着,因为这是他生平所做最大一件错事,而这事却使他亲手杀了他的救命恩人。
“恩怨分明”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游侠谢铿,义声四震,还不就是因为他是个恩怨分明、义薄云天的大丈夫,这当然也是他心中为自己骄傲的,但此刻他却认为自己再没有任何地方值得骄傲的了。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无影人丁伶又冷笑道:“怪不得游侠谢铿在武林中的名头这么大,自己的杀父仇人就站在对面,他一动都不动,却反而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死了。”她冷笑不绝,笑声尖锐而凄厉,远远传了出去,使人以为是枭鸟夜啼。
丁善程剑眉一轩,蓦然站了起来,厉喝道:“江湖朋友谁不知道我谢大哥是个义气为先的大丈夫,你这妇人再要乱言,小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他少年任性,心中为友的热血上涌,竟不再顾忌对方就是以毒名满天下的无影人。
丁伶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还不配和我动手哩。”丁善程再也忍不住,暴喝声中,剑影突现,银星万点,直逼到丁伶的面前。
群豪心中众口暗赞,这少年的身手好快,哪知倏然又是刀光一闪,接着锵然一声巨震,那无影人站立未动,丁善程持剑呆立,竟是谢铿将他这一剑接了下来。
原来就在丁善程拔剑的那一刹那,谢铿长臂一伸,竟将邻座武士的佩刀拔了出来,向外疾划,硬生生接了丁善程那一剑。
他此举又大为出乎各人意料之外,丁善程更是愕住了。无影人丁伶声色未动,在这种情形下,她的镇静功夫果然过人一等。
丁善程巧妙地将剑一撤,那剑便平贴地隐在肘后,剑尖露出肩外,微闪着青光,他结结巴巴的,想问谢铿何意,但见了谢铿的神色,又问不出来,群豪一齐被方才的刀光剑影所动,有的都站了起来。
谢铿面色难看已极,他心中已将这事作了个决定,纵然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决定很傻,但在他自己来说这却是唯一解决的办法了。
他断然道:“善程兄,你的好意,我感激得很--”他回过头,朝向丁伶,道:“不错,我姓谢的是杀了我的恩人,可是我姓谢的一向恩怨分明,绝不让好朋友说半句话,这件事我自然有了断的方法。”他顿住话,脸色更为难看。
他将刀一横,丁善程哎呀一声,以为他要向颈上抹去,哪知他却张嘴一咬,将刀背咬在嘴里,众人皆一愕,不知他要干什么。
蓦然,他鼻孔里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露,头一低,双臂一抬,只见血光暴现,他两条手臂竟硬生生断在他自己嘴衔的刀锋之下,只剩下一点皮肉尚连在一起,是以便虚软地掉了下来。
众人俱一声惊呼,丁善程抢先一步,紧紧揽住他的腰,丁伶目光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但脸上神色,仍冷静如恒。
鲜血如涌泉而流,谢铿的脸色,苍白而可怕,但他仍强支持着道:“我自断双手,算是我和黑铁手之间,恩怨已了。”他双目一张,那么虚弱的人,此刻竟也精光倏然而露,紧紧盯着丁伶道:“至于我和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姓谢的有生之日,绝不敢忘,我就算只剩下两条腿,也要向你清算旧账的。”他声音虽弱,但话中却讲得截钉断铁。
无影人丁伶纵然心如寒冰,此刻也不免心头一凛,暗忖:“这姓谢的果然是条汉子。”
她倒并未在意已成残废的谢铿会来报仇,因为她几乎已经断定,别说谢铿只剩下两条腿,就算谢铿手足俱全,也万万别想找自己报仇的。
但她却不知道,在一个下了决心的人说来,世上是不会有不可能的事的。
丁伶冷笑一声道:“姓谢的,念你还是条汉子,我就饶了你,你想报仇的话,我也接着你的,只是我劝你,这种梦还是少做为妙。”
丁善程双目喷火,目光如刀,紧瞪着她,恨不得要将她裂为碎片,但她却看都不向他看一下,冷笑声中,人影微动,已飘然而去。
谢铿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了,脱力地倒在丁善程身上,但是他心中却得到了解脱,因为他一世为人,再也没有能使他心中愧怍的事了。
谢铿的肢体,虽然残废了,然而他的人格与灵魂,却更为完整,因为他做了任何人都不愿做而不肯做的事,却只为着自己心的平静。
所以素性怪僻的追魂续命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为他治了几乎因失血过多而致死的伤,可是纵然华佗再世,也不能使他的双臂复生了。
丁善程扶着抬着谢铿的床,缓缓走开,有一部分人,也随着走去,石慧呆立了半晌,忽然有人在她的肩上一抓。
她一惊,转身,哪知那人却乘着她这一转之势,又掠到她的后面,她更惊,暗忖:“这是谁?”玉指合并,想从肘后穿出去点那人的胁下,哪知那人一声轻笑,却将手松开了。
石慧再回头,一个身长玉立的中年男子正笑哈哈站在她身后,她乍一看,并不认得此人,再一看,却不禁高兴得欢呼了起来。
她向那男子扑了上去,也不怕当着这么多人,那人一把搂着她,街上的人都以诧异的眼光看着她,那人笑道:“慧儿,你还是这副样子。”原来这人就是她的父亲--武当高徒石坤天。
石慧抬起头来,娇憨地说:“爸爸,你果然将易容术练成了,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教我呀?”
石坤天一笑道:“连你都认得出我来,我的易容术还能教人呀!”他父女两人隐居已久,形迹拓落已惯,说话间,竟不像是父女两人。
有人看到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都说:“你看这两人好亲热。”原来他们都以为这是对情侣,远远有个人本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看到这情形,头一转,回身走了。
石坤天拉着她女儿的手边走边道:“你见到妈妈没有?”
石慧点了点头,忽然道:“爸爸,你不是和妈一起来的呀?”
石坤天摇头笑道:“她说先出来找你,我一个人闷得慌,也跑来了,我本来以为这里一定很荒凉,哪知却这么热闹,我问了问,才知道这里不但热闹,而且现在天下再没有比这里热闹的地方了。”
石慧笑道:“这些天呀,这里不知道出了多少事,真比我一辈子见到的还多,我还看到了爸爸跟我说过的白羽双剑。”石坤天惊哦一声,道:“他们两位也来了吗?”
“还有呢。”石慧点头笑道,“我还打败了天中六剑,爸,你老说我功夫不行,现在我一看,自己觉得还不错嘛。”
石坤天哈哈大笑,道:“真不害臊。”沉吟半晌,忽然又道:“天中六剑怎么会和你动起手来的,算起来还是你的师叔哩。”石坤天出身武当,和天中六剑本是师兄弟一辈,只是他们在派里地位不同,所得的武功也各异。
石慧咭咭呱呱,将这些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全说了出来,石坤天也一直带笑倾听,可是石坤天问她为什么会和司马之分开的时候,石慧却答不出话来,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她对白非的情感,纵使对方是她父亲。
石坤天摇头笑道:“看起来你这个小妮子也--”他笑哈哈地止住了话,昔年他苦追丁伶,也历尽了情场沧桑,此刻见了他女儿的神态,怎会看不出她的心事,石慧的脸,却由脖子一直红到耳根了。